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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拿起一塊石頭,壓住布包。

  謝騖清遙望破碎的城牆,沉默許久,不再發一言,沿來路而歸。轟炸過的焦土地,黑黃不一,深色碎石被炸彈燒過,仿佛透著血的色澤,留下了那場抗戰的最後痕跡。

  「鄭渡的姐姐,」他坐入轎車,「這兩天到北平。」

  「她說,弟弟有件西裝在你這兒,想取回去,」謝騖清輕聲又道,「一同安葬。」

  「須我幫忙入關嗎?」

  謝騖清輕搖頭:「她有自己的方式,這次到北平,她想親自同你商議一樁事。」

  他不願多言,何未猜想,總有不方便說的地方,沒多追問。

  幼時她是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子,年紀漸長,知曉凡人皆有不可言說的事。或是時機不對,或有所顧慮,她隱約覺得,謝騖清不肯說到底,怕和自己有關。

  入北平時,晨光微現。何未囑司機繞路到安定門。

  城門洞口,自南來的駱駝隊,扛著粗糙破舊的麻布袋子,如一道微型遊動的長城,綿延不絕。轎車停於城門旁。

  何未原想說,這次回來,下車看一眼安定門。

  她瞥見謝騖清側臉神色肅穆,沿著她的視線往城門牌上瞧。洋洋灑灑三個大字:安定門。

  何未唇微啟,手背被謝騖清攥住。

  少時,他手指修長,掌心皮膚細膩,除卻因常年扣動扳機而養出來的食指老繭,再無其他歲月和戰場痕跡。這次回來不一樣了。謝騖清的掌心像被砂紙打磨過,粗糙滾燙。

  「走吧。」他說。

  江河淪陷,他沒顏面下車走這道安定門。

  何未和謝騖清歸家。她將西院兒的書房讓給他。

  大書房的眠鶴熏爐挪到此處。半人高的仙鶴單腳立在那兒,鶴口飄出一陣陣的香,像過去的何二府。差別是人,坐於香霧裡的人不再是二叔,而是他。

  謝騖清下為西褲,上著白襯衫,仰躺在床上。長途奔波北上,沒睡踏實過,躺到她的八步床里,倦意上涌,沒等她來,便熟睡了。

  何未進了房門,撳滅了燈,怕吵醒他,在八步床下繞了兩步,決定去西次間。

  她朝外走,房門被一雙小手推開。

  斯年悄悄自門縫往裡瞅,逗笑了她。何未輕手輕腳拉開門,對她向外揮揮手,斯年馬上後退兩步,穿著小拖鞋,沒留神,向後一個趔趄,被何未摟住。

  她彎腰下來,輕聲問:「來找我啊?」

  斯年抿嘴笑,點點頭,旋即瞄房門。

  何未反手,拉攏那扇門。

  「少將軍累了?」斯年耳語問她。

  「嗯。」她笑。

  「我在這裡,好嗎?」斯年指西次間的臥榻。

  何未頷首,牽她的手,一對母女上了臥榻。斯年穿著短袖的棉布小衫和長褲,盤著腿,和同樣姿勢的何未面對面。她笑,何未也笑。

  「他要睡多久?還走嗎?今日走嗎?我下學回來能見嗎?」問題一個追著一個,斯年帶著期待,懂事地又說,「急著走的話,沒關係的,下次回來再說。」

  何未低聲道:「不走。」

  斯年拉起何未的手,把玩著她的手指頭,悶頭笑。

  「一會兒他醒了,去叫聲爸爸。」何未輕聲道。

  斯年抬頭,眼睛盯著她。何未笑著,輕點頭,權作應允。

  「要惹麻煩,」斯年壓制著祈盼,搖頭,「不要。」

  「叫吧。」何未道。

  說完,她又道:「他沒聽人叫過爸爸,讓他聽兩句。」

  斯年終是安心,開心點頭。

  「少將軍來,看我們的?」斯年問。

  何未輕聲道:「北上,抗日。」

  斯年驚訝,小臉上神情幾變。長城抗戰前,小姑娘對抵抗外敵信心滿滿,歷經那數個月的北平亂局,見到撤下來的部隊,擠滿醫院的傷兵、學生和民兵團的人,她對戰爭有了更直觀的認知。對親人的愛護,激起了孩童對死亡的恐懼心。

  「在……長城嗎?」

  「不,」她搖頭,「出關。」

  「小召叔叔說……」斯年猶猶豫豫地輕聲道,「他們的兵一次比一次用得多,上次四十萬,這次調了一百萬人……打紅軍的十萬。」兇險非常。

  召應升想必磨不過斯年對紅區的關心,被磨出了真心話。

  當然,這源於何未的教育方式,從不隱瞞。亂世里的孩子,日後須執掌航運的女孩子,須早熟,更須直面實事。她忽然可憐起斯年,面對日後的抗日局面,無人能預估到結果,斯年這一代的孩子究竟要面對什麼,她,或謝騖清都不敢斷言。

  何未沉浸在對未來孩子們的前途思慮中,心生惶恐。

  「熱河淪陷,政府只會調兵去打自己人,少將軍他們被圍剿……面對一百萬軍隊的圍剿,都要出關抗日,」斯年像在找尋著一個正義的理由,掩蓋心中對父親即將出關的恐懼,「這是大義,老天會庇護的。」

  斯年望向何未,祈求回應。

  「對。」

  如同斯年所說。他們好不容易聚集了一支隊伍,沒有南下支援紅區,而選擇在關外抗日……如此的隊伍,倘若輸了……

  臥房的門,被從內拉開。

  謝騖清睡到中途,身旁沒有何未的氣息,自然而然醒了。

  他的衣著和天津港登船那年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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