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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雙軍靴自南方的血火里走來,像一腳踏入了紅塵。
……
他在她的唇上,一下一下輕吻著,手指在她的長髮里滑動,隔著髮絲摩挲著她的耳垂,還有脖後柔軟的皮膚。
何未哭得累了,往他頸窩上靠。
日光從窗簾的縫隙下鑽出來,晃到她的眼,想說,能不能找塊硯台將窗簾邊沿壓住。懶得動,懶得說,她手伸到他的襯衫里,摸到的都是汗。她不禁笑,真新鮮,他也是會出汗的。
有他的記憶里,都是燈光凌亂,夜色濃,天寒地凍。
像戲裡唱得公子小姐分手的橋段,總是在這種情境下,而私會偷情的,便是在夏日了。
戲園子裡唱著《西廂記》。
她在咿咿呀呀地唱詞裡,想,這戲詞裡的男女就是古寺里見面,一眼定終身的。不知怎地,想到十八歲生日時,想到玄關立面紅底金字的宴客牌上,他們保定同學會的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名字……那晚,那邊宴客幾十桌,在燈影里儘是各省的軍裝。
她微睜眼,在刺目的日光里,見他穿著的軍褲。
謝騖清感覺到她臉在的自己頸窩的地方輕挪動,摸摸她的下巴,淚也幹了。兩人如此擁著像泡在溫泉里,汗如水,裹著身子。
他摸她額頭都是汗,低頭,下巴頦壓到她的頭頂,柔聲問:「打盆水過來,給你洗把臉。」
她搖頭,臉上的胭脂都哭掉了,眼睛腫著,怎麼能讓外人看到。
何未抬頭瞧著他。
謝騖清微笑回視,輕聲道:「三十五歲了,經不起二小姐如此仔細看了。」
他的嗓音有著一夜未眠疲憊沙啞。
何未低下頭,將額頭壓到他的頸窩,盯著他的襯衫紐扣看。
他一提年紀,她心裡像被堵上了。
那年,他都沒到二十八歲……一年又一年,眼看著年歲都過去了。
「懷瑾說,你有個女兒。」謝騖清低聲問。
何未遲鈍地「嗯」了聲。
風扇轉了許多圈兒,她沒見謝騖清回答,抬頭,對上了那一雙壓了許多話的眼睛裡。謝騖清似乎也是因為她給了肯定答案,很是意外,同時在想,接下來的話該如何說。
他最後什麼都沒說,對她溫柔地笑了笑,像是很快和心裡的猜想和解了。
這些都不重要。
「還是先叫林驍打盆水進來,」他避開她的視線,全然忘了腿還打著石膏不能動,下意識就想起身,「這些話,以後再聊。有的是時間。」
「不是我生的……」她急忙摟住謝騖清的脖子。
房間靜得出奇。
「不會真以為是我生的吧?」她好笑,不過也怪不得他,方才自己竟渾渾噩噩地「嗯」了聲,哭糊塗了,腦子沒跟上。那片刻安靜里,也不曉得他想了多少層東西。
「香港何家帶回來的,過繼給我的。二叔怕他過世以後,我上下都沒人,要被宗族要求均分家產。所以和他們說好了,安排我過繼一個女兒過來,」何未說完,奇怪問,「我帶去了廣州公寓,他們沒告訴你?」
當時謝騖清回去,守著公寓的老伯提過一句,何二小姐帶了個小侄女過來。他沒太在意。後來懷瑾說何未有個女兒,家裡都認為是和謝騖清生的。
只有他自己清楚,當初的程度不可能有孩子。那時,他認為是個誤會,畢竟懷瑾只和何未匆匆見了一面。
他就算要問什麼,也只會信她親口所說的。
謝騖清笑著,輕嘆口氣。
戲園子裡暫安靜了,也不曉得下一折是什麼。蟬聲一陣比一陣急,像在補足方才被鑼鼓壓下去的陣仗。何未難得見他醋一回,不過這醋猛了些。
「一開始她怕生,叫不出媽媽,」她笑著解釋,「後來跟我一路回北京,就開始叫了。她記事晚,三歲前的都記得不大清楚了,如今就當我是她親生媽媽,你見到可不要揭穿,怕她受不了。我想等她長大了,再告訴她過繼的事。」
謝騖清安靜聽著:「如此說,你二叔恐怕也考慮到,他走後沒人陪你。」
「嗯。」她想到二叔,難過起來。
「斯年從相片裡認你,」她繼續說,「認為你就是她的親生爸爸,你可不能說破了。」
他笑。倒是和家裡人一樣,全認定了,是他謝騖清的女兒。
不過也好,省得解釋起來更麻煩。至多是,年輕荒唐。
「還有,」說起斯年,她想到和他有關的,「我在你廣州公寓……拿走了一樣東西。」
拿走了他十八歲穿軍裝,初被稱少將軍的相片。
他笑:「我知道。」
言罷,輕聲又道:「也留了一樣東西。」
她臉紅了:「……你怎麼找到的?」
「他們說,你去過。我照著你的脾性猜,該有什麼留在了臥房裡。」
他曾說過,他的內務習慣自己做,沒人進他的臥房。要不然她也不敢留。
當時年紀小,膽子大。如今反倒羨慕那時的自己。
……
她摸摸他的短髮,陌生的觸感。
他們認識八年,見面的日子沒幾天。過去的八年,以「匆匆」兩字便可概括,細想想,他們就像是舊時代婚姻下的未婚夫妻,了解甚少。
「這五年,我常後悔,沒趁你在北方時多了解你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