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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小滿抱住他也在哭,一遍遍輕聲對他說:「會夢見的……」

  雪下了一整夜,桃樹的枝幹上鋪滿了潔白的雪,風一吹過,雪像落下的花瓣一樣簌簌掉落,輕軟的雪絮溫柔地親吻他的頭髮和眉眼,如一個人的手指無數次輕輕撫過。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一手捧著裝了沈辭骨灰的青瓷小壇,一手拿著酒壺往口中灌酒,清冽的酒液和雪水一起濕黏在衣襟上,他像喝了酒就詩興大發的詩人,在雪中踉蹌地往寢宮走去,又哭又笑地吟道:「一晌風月釀做酒……邀君同醉此間留……」

  那是他第一次酩酊大醉,他其實不怎麼會喝酒,但很多人說,醉一場就會夢見相見的人。

  可惜,可惜。

  酩酊一場,邀君入夢,燈花燼,夢無蹤。

  夢裡夢外都只有茫茫的大雪,他一個人行於天地間,身邊空無一人,頭髮漸白,孤守餘生。

  春來時,唯一的一棵桃樹也死了,沒有開出絢爛的桃花,像已經離去的沈辭,再也見不到。

  此後的十七年,他每一天都記著何小滿的話,「會夢見的」,他懷著痛苦的思念,卻又在夜間滿懷期待,手指一遍遍撫著枕邊的青瓷小壇,他離沈辭這麼近,沈辭若要入夢,會先入他的夢吧?

  可是十七年,整整十七年,六千多個日夜,他做過的夢很多,夢見過的人不少,卻獨獨沒有沈辭。

  他把沈辭的骨灰放在枕邊,沈辭都沒有入過他的夢。

  宋青來會在夢裡對何小滿無聲地笑,可是他的夢裡,連沈辭的側臉都沒有。

  這個人當真是走得乾乾淨淨,連一場虛無的夢都不願留給他。

  前塵餘生的這場夢太長了,足足十七年,卻又那麼輕易地就走到了盡頭,每一天都是一樣的場景,一樣的心情,只是痛苦再多一分,思念再多一點,而後再漸漸褪去年輕的容顏,失去健康的體魄,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歸宿。

  他又在夢裡看見了死前的迴光返照,那是他十七年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眼前浮現出沈辭的身影,連眼中溫柔的笑意也那般清晰,和久遠的荒蕪記憶一模一樣。

  沈辭的身影淡去,他也安然地死去,讓魂魄歸於忘川,斬斷這一世的牽絆,也醒了這一場前塵夢。

  謝如琢從淚流滿面中醒來,眼神還是呆滯的,他身上還很虛乏,但已沒有了滾燙的感覺,思緒慢慢回籠,他想起來都發生了什麼。

  濮縣外起了沙暴,他和沈辭在荒漠裡走了一天,他發燒了,沈辭受傷了,他們都快死了,然後他們遇到了扎布蘇。

  身下躺著的是用木板支起的矮榻,大概還是臨時搭起來的,怕他睡在地上不舒服或者會著涼,褥子和被子是綢緞做的,和他平時用的差不多,但被子上還蓋了層羊毛的絨毯,對於習慣了做工精緻的他來說,有點粗製濫造。

  北狄人住的房子叫「布爾閣」,就是謝如琢現在住的地方,他好奇地打量了一圈,這個布爾閣寬敞乾淨,立柱用的木材是上好的檀木,筆直的四指粗旱柳製成四壁的支架,前世聽扎布蘇說過,北狄人或許是叫「哈那」。

  厚實的氈布遮掛在「哈那」和立柱上,撐起了整個布爾閣,裡面的地上鋪滿了氈子,有栽絨毯做成的墊子,一張小桌子上鋪了閃緞做的桌布,旁邊有個小爐子飄出藥香,茶壺裡有茶,但茶的味道不好聞,謝如琢皺皺眉頭,打算堅決不喝北狄人的茶。

  頭頂上有個圓形的天窗,北狄人說透過這扇天窗可以看見如綠松石般的碧空,他們喚綠松石叫「奧雲」,這個天窗在北狄也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奧雲套瑙」,但此時奧雲套瑙是關著的,也許草原上也有風沙,他聽見了呼呼的風聲,一打開會往下嘩啦掉沙,想想還挺可怕的,而且他害怕有什麼鳥禽會飛進來,於是他又打算堅決不打開頭頂上的奧雲套瑙。

  但如此一來,布爾閣內光線昏暗,不知道是不是怕蠟燭點太多會燒著四處都是氈布和木頭的布爾閣,只有桌上兩根蠟燭可憐兮兮地燃著,謝如琢不習慣這麼昏暗的房子,決定叫扎布蘇再點兩根蠟燭。

  他正要掀開被子下床,神思慢悠悠從對居住條件的嫌棄里抽回,而後想起了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沈辭不是和他在一起嗎?所以現在沈辭哪兒去了?

  夢裡的場景再度湧入腦海,他靜坐在矮榻上,手指攥住羊毛絨毯,咬著唇又不敢去找了。

  他迷糊地記得沈辭胸口上中了一箭,他摸著那道傷口哭得很是狼狽,還說了些混亂不堪的話。

  雖然那時候他神智錯亂不清了,但他現在恢復了正常,且沒有失憶,準確地說,在遇到扎布蘇時,短暫的清醒與冷靜之下,他就有想起之前的失態,只不過那時吊著剩下的一口氣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沒辦法去整理這般複雜的思緒。

  他在沈辭面前提了前世的事,而沈辭竟然毫無驚詫之意地回應了他。

  如果他沒記錯,沈辭說的是「清璩,我不疼,箭上沒有毒,我也不會死。」

  現在是重生後,這一定沒有錯,前世沈辭因為中了毒箭死了,這也沒有錯,他懷著前世的記憶重生了,依然沒有錯。

  錯的是,沈辭完完全全知道所有的事。

  沈辭記得自己前世中了毒箭死了,懷著前世的記憶重生了。

  應該說,也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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