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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如琢不動聲色地暗暗笑了,孫秉德終究未失那點文人心性,別人做了讓步他往往也會君子風度地退讓,而今日之事又因他並非鐵石心腸,對著皇帝尚且能當個君子,何況面對自己教導了十年的學生,謝如琢不信他沒有心軟過。

  孫秉德都鬆口了,此事就算是定下了,按照慣例,每逢大事,朝廷若要派欽差去地方上,通常是一文一武,嚴格來說,錦衣衛只能算作從旁協助,故而謝如琢提議從五軍都督府里挑個人隨杜若同去。

  五軍都督府都是虛職,要能與杜若職位相當,又得是皇帝自己信得過的,大家用腳想想都能知道該是誰了。

  果不其然,午後謝如琢便下旨以翰林院學士杜若、五軍都督府經歷沈辭為朝廷欽差,與錦衣衛北鎮撫司千戶宋青來同往微山清查軍戶名冊與衛所帳簿。

  三人都是謝如琢全然信任的人,杜若又明白此行做事的分寸,能主持大局,謝如琢也沒什麼好格外囑咐的,兩日後三人便收拾行囊啟程離京。

  出了樂州,到得城外送別的十里亭,沈辭和宋青來看了眼杜若,識趣地策馬退到一個聽不到亭子裡說話聲的禮貌距離,靜等在一邊。

  亭子裡坐著的是孫秉德與陳章,顯然已等了有一會兒了,杜若沉默少頃,翻身下馬,慢步走上前去。

  出事之後,杜若再沒見過孫秉德,今日是第一次,這些天他反覆想著兩人見了面該說什麼,是失望地質問,還是冷淡地恩斷義絕。

  可當他真的站在老師面前了,一時卻又想不出究竟該說什麼話,幾次欲言又止後都只余長久的靜默,最後還是先見了個禮。

  「芳洲,你該是恨我了吧?」孫秉德穿著素色的大氅,鬢邊似又新添了銀霜,身上也更顯清瘦,靜立亭中,望著無人的官道,「你恨我是應當的,我確實一手炮製了此局誣陷於你,你若要問這個,我無話可說。」

  杜若閉了閉眼,喉間有股難受的澀意,這些天思量過的情緒又皆忘了,眸間是深重的悵然,低聲道:「學生沒有恨老師。十年教導,是老師教給了學生所有應知的學問,教會學生如何在朝堂上立足,如何做一位賢臣,學生之今日,是得老師教誨而有。先帝在時,老師曾庇護學生數年,遠離朝廷紛爭,坪都陷落時,也是老師派人護學生周全,讓學生得以跟隨北上,有一展抱負之時。這些事在學生心裡遠遠比誣陷之事更值得銘記,從出事時到今日,學生都未嘗有一絲一毫的恨意,甚至學生現在站在這裡,仍然是敬重老師的。」

  見孫秉德閉目不言,像是與他一樣,有許多話想說卻不合適再說,杜若又輕聲笑道:「而且學生猜想,若當日陛下真的降罪,想必老師最後還是會為學生求情,對嗎?」

  十年師生,很多時候他們其實更像是已成了一對父子,孫秉德是嚴師,會嚴厲地告訴他什麼事不能做,不該做,在他做錯事時斥責他,卻也是慈父,會在冬日裡溫聲囑咐他要在屋裡添個爐子,在雨天他忘帶傘時一邊數落他不記事,一邊讓小廝取了傘好生送他回家。

  而他會像學生那樣虛心地請教老師讀書的疑問,會忐忑被老師批評文章寫得不好,有時看到老師到了子時還在點燈忙政事,會輕聲勸老師早點歇息,聽到老師咳嗽,會像子女擔憂父母那樣提著一顆心,也擔憂老師的身體是否又不好了。

  人生沒有多少個十年,而他們卻實實在在地相伴了十年,又怎能輕易就捨棄了這份情誼?

  今日天陰風大,孫秉德氅衣的大袖被吹得飄蕩而起,獵獵作響,杜若似從他的眉目間也看到了無窮盡的傷感,只是習慣地被深深埋沒在了終年沉靜的眼瞳中,那一剎那,杜若眼眶濕熱,有些不忍再看。

  無論他多麼珍視這段形同父子的師生之誼,他們仍是走到了陌路的今日,從今往後,再難閒敲棋子談書卷,再難……如常相與。

  「今日從樂州走出去,你要做什麼就是你自己一個人的事了。」孫秉德說得很慢,像是悠然厚重的長嘆,「往後不要再說你是孫懷守的學生。你需記住——

  你是太子的老師,是陛下的重臣,與孫懷守,再無關係。」

  話音落得很重,是一位師者對學生最無情的決絕,又似是一位長者對晚輩最深刻的忠告,杜若耳中嗡鳴了一下,終於忍不住落下了清淚,屈膝跪在了孫秉德面前:「老師……」

  孫秉德疲倦地搖搖頭,道:「走吧。以後除了朝堂之上,不必再見,你能走多遠,是看你的造化,我能走多遠,也是我自己的宿命。這聲老師……以後也不必再叫了,我門下已沒有杜芳洲這個學生。」

  杜若雙手握拳輕顫,向著孫秉德叩了一個頭:「學生謝過老師多年教導,老師……保重身體。」他站起身,後退了一步,又執一禮,「元翁請回吧,下官告退。」

  「師兄!」陳章追出了亭子,急急拽住杜若,「我……」

  杜若冷著臉掰開了他的手,道:「元翁是我師長,與我有恩,可這麼多年,我並不欠你什麼。你答應誣陷我時,就不要再想還能叫我師兄。你好自為之吧,我們同門之誼到此為止。」

  這是陳章第一次從杜若眼中看到這般冷冰冰的目光,第一次知道,原來杜若也是一個會生氣的人,那雙溫和的眉眼覆上寒霜時,竟有教人心頭一凜的鋒利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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