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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回答。
此刻在夢中,童吟又問了一遍相同的問題。
他不懂她為什麼要這麼執著於這個問題。這是個連他自己都從沒搞透徹過的問題。
一年多前,746HW廠牌去西部巡演。在轉場去下一個城市的路上,王涉的手機掉在高速服務區旁的水溝里了。在長達5個小時沒有手機能用的路途中,他百無聊賴地問坐在旁邊的白川有沒有什麼片子能看。白川遞平板給他,說她剛完成了一部紀錄片。
點開這條紀錄片2分鐘,王涉就關掉了。這種片子是他會感興趣的嗎?農村女性生存紀實,和他有什麼關係?
20分鐘後,王涉重新點開紀錄片。他想自己實在是太他媽無聊了,居然無聊到了只能拿這個解悶。片子全長117分鐘,分為9個單元,每個單元講述一位普通農村女性。這些女性的經歷迥然不同,年齡最小16歲,最長74歲。
白川的拍攝手法樸實無華,鏡頭語言簡單純粹,不煽情,只敘事。
剖腹產下第四胎後摘除子宮的38歲曉紅(片中化名),用皸裂的手指摸了摸鏡頭,問畫外的白川,拍這個片子有沒有錢賺。白川說有一點,但不多。曉紅躺在病床上很不好意思地笑了,說那可以給家裡的三個閨女買幾個娃娃帶回去。
74歲的鄭惠(片中化名)頭髮花白,抹著眼淚說自己被幾個年輕男人「欺負」了。白川問她村里幹部知道嗎。鄭惠說沒人相信她,大家都說她年紀大了腦袋糊塗。午後烈日下,白川跟著鄭惠去地里,鏡頭裡鄭惠佝僂著腰背干農活,鏡頭外白川問這樣一天能掙多少錢,鄭惠愣愣地對著鏡頭,她回答不出來。
小萍(片中化名)15歲,她在給剛剛大便完的一個年輕男人擦屁股。白川問小萍,這是她的什麼人。小萍很沉默。白川等了很久,她才回答,這是「哥哥」,將來是「丈夫」。小萍是這一家的「養女」,從4歲就開始學習應該怎麼照顧她的殘疾「哥哥」。
21歲的翠翠(片中化名)去大城市打工,認識了一個男生,和他發生了性關係。翠翠說她這輩子都是他的人了,她愛他。白川問,他已經和你分手了,你還這樣認為嗎?翠翠咬著嘴唇問,能不能別拍了。過了幾秒,翠翠又把鏡頭找回來,她問白川,自己這樣算髒了嗎?以後如果回村還能嫁人嗎?鏡頭下移,她的手腕上還殘留著刀片划過的傷痕。
……
王涉沒看完。
他根本看不下去這種東西。他不浪費生命在與他無關的事情上。
第二天演出完,回酒店路上,不浪費生命的王涉拿著新手機,讓白川把這部片子airdrop給他。到酒店,王涉再一次打開這部片子。117分鐘後,他關掉播放器。那些鏡頭,那樣地貼近那些女姓,捕捉著她們沒有機會表達出的所有痛苦。
第三天吃早飯時,王涉問白川,她拍這種東西是要幹什麼。
白川說,不幹什麼,有人活著,就有人記錄。
王涉說,這都不是新鮮事兒。
白川說,不是新鮮事兒,就更需要一遍一遍地有人拍。
她又說,你以為全中國的女人都能像我和ZT這樣想怎麼活就怎麼活嗎?你以為片子裡的女人是少數?那個翠翠說的話你聽了嗎?女人看待性能像你們男人一樣簡單嗎?這個社會一直在教女人什麼東西?你以為和你睡過的女人都只把性當作性嗎?她們裡面有沒有可能有另一個「翠翠」?
王涉想讓白川閉上嘴。
她假設性的話語和她的紀錄片一樣,令他窒息。
……
巡演結束後一個月,王涉去了一趟醫院。醫生為他做了系統全面的檢查,然後表示他的生理健康沒有任何問題,並且建議他轉診去心理科。王涉只看了一次心理醫生,那次過程讓他產生了強烈的抗拒心理,此後再沒去過。
給那個女性慈善機構捐出第一筆錢時,王涉沒考慮過自己的動機。他拒絕剖析自己的心態,他寧可永遠不去想為什麼。
像他這種人,配談女性困境嗎?配做女性慈善嗎?
……
遇到童吟,允許她將他工具化,供她滿足生理欲望,讓她發泄心中所有的委屈和不滿足,王涉同樣拒絕剖析自己是什麼心態,他抗拒理解深層的自己。
高燒的夢中,王涉把懷中的童吟抱緊。他說:「你知不知道,我對你從來不是公益。」
這話在王涉自己聽來太可笑。
但在夢中,任何可笑的話語都可以被體諒。任何可笑的話語都不會被童吟聽見。
然後他產生了幻覺。
四周一片黑暗,他感到童吟的指尖輕輕地揉了揉他的左耳垂。
新年元旦,王涉在中午時分醒來。
他的燒退了不少,手機一角壓在枕頭下面,他拿起來解鎖。裡面有ZT的微信,說讓他今天好好休息,別來店裡了。
王涉問:
【昨晚你送我回來的?】
ZT:
【當然。還能有誰?】
姜闌一早就在床上和童吟打電話。
費鷹幾次路過臥室門口,忍住沒問她到底有什麼事兒。昨晚半夜,梁梁給姜闌打了個電話,然後姜闌從他懷裡離開,跑到衣帽間裡給童吟打電話。費鷹不知道她有什麼事兒是不能當著他的面說的,但他女朋友既然有秘密,那麼他願意尊重她的一切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