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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只能自己爬了。

  溫霽雲抬手把手腳胡亂撲騰的小皇帝按在榻上,轉頭去看了一眼宮殿角落裡的水缸。

  水缸黑漆漆的,倒映著雕窗的欞格和殿外天光的影子。

  這一缸從深井裡打上來的清水,不僅烹茶絕佳,而且在暑熱天有給室內降溫之效。

  榻上的這隻小貓的身體弱不禁風,若是沾了這種涼水,受了涼氣與水氣,只怕又要病倒了。

  溫霽雲咬了咬牙,用缸里舀水的勺子,將冰冷的水潑在自己身上,將全身都濕透。

  回過頭來,小貓的理智都已經沒了,只剩粗重的喘息聲和無意識的輕哼。

  溫霽雲將上半身被沾濕的衣服退到腰間。

  肩寬腰細,骨骼優美有力,是完美堪稱造化神作的身材,但身上幾乎沒有一處完整的肌膚,連肌肉的線條都被生生撕碎。

  傷口已經止住了血,有的地方癒合結痂,有的地方還縫著針沒有拆下,冰涼的水珠折射著白日做夢的光芒,給這一具受難的天神一般的軀體周身鍍上一道聖光。

  此時若是榻上的小皇帝清醒著,一定已經不知是怎樣的震驚和擔憂。

  溫霽雲將一身水珠擦乾,這樣身上既沒有水,體溫又已經因為浸濕過井水而冰涼低於常人,但還保存著屬於人的體溫,不同於器皿的冰冷刺人。

  阮棠渾身都燙得厲害,身邊得了冰冰涼涼的東西,哪裡管他是什麼,就鑽進他懷裡又啃.又咬.又蹭。

  這小貓下口還很重,留下的牙印都是一片深紅。

  溫霽雲一動不動地隨他怎麼啃.咬,任他如何蹭蹭。

  溫軟的聲音,柔軟的身體……加起來卻勝過洶湧的洪水,屹立的江堤隨時都會崩潰。

  溫霽雲雖是巋然端坐,但他暗暗握緊拳頭,指尖深深陷進掌心的肉里。

  他發現自己好像站在懸崖邊,狂風一陣一陣吹來。他的理智隨時都會被吹倒,與另一個人一起跌落萬劫不復的深淵。

  他有一刻曾想過就這樣跌落深淵哪怕萬劫不復,混沌中卻聽聞無數忠臣百姓的血淚哀哀哭嚎,撕心裂肺的哭聲喊聲都猶在耳邊。

  眼前,一頭是深淵。另一頭,是永不得超脫的地獄。

  他已身在地獄,卻竟曾妄想過與另一個人同墮深淵。

  哪怕曾生出一絲剛才那樣的念頭,都是他不可容忍的恥辱。

  ……

  溫霽雲分不清自己是因為什麼,到底是為了冷卻小皇帝,還是為了冷靜自己,才會一遍又一遍把冰冷的水澆在自己身上。

  他覺得,自己仿佛比被下了藥的小皇帝還需要被浸在冷水裡。

  榻上的小貓折騰了大半日,終於抱著他的手睡了過去。

  溫霽雲的手臂被當抱枕一樣抱在懷裡,哪裡也去不得。他披上單衣,就這麼在床前又守了一晚上。

  小皇帝睡得很熟,溫霽雲卻是一夜難眠。

  直到夜深人靜,他才恍然回過神來,驚覺自己怎麼竟會做出這種事。

  那一刻面對那樣的小皇帝,他仿佛一頭在深林里迷失了旅途的野鹿,他竟滿心只想著真麼救他,不惜一切去救他。

  走過來後,他忽然無顏面對那一刻的自己。

  過去他給自己找過的那些藉口,對自己說這些日子對小皇帝的好,只是出於做人的基本道德,或者是補償當年自己對他的虧欠,或者是為了麻痹小皇帝的戒心以成大事,現在都已經站不住腳。

  他剛才做出的事,生怕小皇帝受一點傷,不惜像那般肌膚相觸,早已不是一句基本道德,一句彌補虧欠,或者麻痹敵人所能解釋的事。

  甚至有那麼一刻,或者更多時刻他不自覺卻本能地,他還妄想要得到更多。

  他好像被什麼扼住了咽喉,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可怕的不是他一夜之間失去所有,也不是落入敵手,受盡敵人的折磨欺辱。而是他發現自以為堅不可摧的心,不知何時起,因為某個人軟了一角。

  他選擇的這條路困難重重艱辛百倍,他不該有半分弱點。但他對那個人分明動了最不應該,也絕對不能有的念頭。

  他護不住受盡苦難的天下人,竟還曾幻想過,妄圖過去給一個敵國的君主遮風擋雨。

  若非到剛才那一刻,自己竟然為他做出這樣的事來,他還沒有意識到眸中看似柔和的無形力量竟已經發展到這般可怕的地步。他無法原諒這些日子的自欺欺人的自己,更無法原諒剛才那個失去理智而且自私的自己。

  他在床前端端正正地跪坐了一夜,上至皇天列祖,下至黎民蒼生,都謝罪懺悔了個遍。

  他不該因為敵國之君亂了方寸。

  更不該隔著國讎家恨,丟了廉恥尊嚴,與敵人敵人肌膚相.親,只為不讓那個看起來奶乎乎的敵人受半點傷。

  這世上看似最美好的東西,才是最可怕的荼.毒。阻礙大業的從不是針鋒相對的敵人,而是看似綿軟可愛的事物。

  快刀斬亂麻,抽身要趁早。

  從今後,於復國無益之事,他再也不多此一舉。於天下無益之事,他再也不多一個念頭。

  他決定從今以後,就從此刻起,再也不看這小皇帝一眼。

  忽然,他手臂上一涼。

  回頭看去,手臂上濕窪窪一片。

  不知何時,淚水從小皇帝的眼角滾落下,沾濕了他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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