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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表示,他是那樣的人嗎?他頂多要錦衣衛找好一個苦主,不怕滾釘耙一百延仗的……隨時準備著去敲鼓。

  登聞鼓……自堯舜時期確立,人稱「敢諫之鼓」。要敲登聞鼓先挨打。不是軍國大務,大貪大惡,奇冤異慘……沒人去拼命。但一旦有人擊登聞鼓,在位的皇帝不管在幹什麼,都必須親自處理。

  文臣們要給孔家留面子,不敢要皇上親自處理。

  事情看似即將落地,皇上卻一點不敢放鬆——沒有塵埃落地,不要著急歡喜。

  孔家會怎麼做?皇上挺期待。

  孔家不是張家,張家面對朝廷文臣們的集體施壓,只能求一個活命。可是孔家?皇上不表態,只等孔家的反應。

  孔家……孔家……

  孔家一代代人,平時安享尊榮富貴和祖宗福澤的人,哭泣。平時抱怨朝廷只拿他們當門面,不給真正的職務;抱怨他們身為「聖人之後必須注意這樣那樣的約束」的,恐懼。

  近兩千年了,他們躺在祖先的聖名下過著,人上人、再上人的日子,早就脫離紅塵世俗,跟著祖先「超凡入聖」。真到了這一天來臨,要和天下人一樣掙扎於世俗,他們仿徨,他們無措,他們痛哭……他們都不願意失去這份榮光。

  他們去求各方親友,他們要去大鬧,甚至有人說:「憑我們孔家,我就不信,皇上說廢就廢!」

  孔家人害怕、憤怒,曲阜的人都害怕、憤怒。失去「國中國民、聖人之故鄉之民」的光圈,納稅服徭役,他們無從想像。他們認為,他們不應該和天下的其他人一樣,他們是聖人之後!

  孔家年輕的衍聖公,面容清秀、身姿挺拔、氣度斐然、風度翩翩,一身絲綢緞子的薄薄衣裳,可以看見衣裳下面的毛孔。

  面對妻子帶回來的消息,沉默。面對朝廷快馬加鞭派來的說客,沉默。

  衍聖公夫人小聲地啜泣,那抖動的肩膀,叫他心碎。

  說客是以給事中夏言為代表,那刀鋒一般的言語,要他膽寒。

  他唯有沉默,好似他沉默了,就可以拖延時間,就可以不用做出決定。

  孔家的族老們早就開始準備,親友們各自自顧不暇;要發動民間讀書人給皇上施壓,民間讀書人面對家裡的饑荒,更是自顧不暇。可他們還是要折騰。而他明知道這於事無補,卻心存僥倖,一直沒有加以阻止。

  衍聖公夫人想起姑母的冷漠,尚且在大牢里的叔叔,隱約明白他們的舉動只會惡化局勢,忍住心痛勸說他:「……我們留一部分家產,好好過日子。」

  他麵皮扯一扯,眼波不動——好好過日子,如何容易?

  夏言回憶當年,父親送他去學堂,他拜在孔聖人塑像下的一幕一幕,「天地君親師」啊,他苦笑:「衍聖公,下官領命而來。下官希望,孔家可以儘可能地保住部分家產。衍聖公,這不是你的錯誤,這也和你無關。」

  衍聖公坐成雕塑一般。

  不是他的錯誤,和他無關。可是,是他承受這一切,是他失去衍聖公的位子,淪落為平民。

  衍聖公沉默了一天,沉默就是一個回答。

  衍聖公夫人哭了這些天,加上北京曲阜的來回奔波,身體本就不大好,卻還能撐住那口氣。此時此刻,因為夫婿的逃避行為,或者說反抗行為,突然心生悲涼。

  衍聖公夫人苦苦地哀求他,昏黃的燭光下,晶瑩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衣襟上,落在他的心口上。

  「夫君,你要不甘心,我陪你,孔家人都陪你,九族也好,十族也好,生死一起。

  你要答應朝廷,我也陪你,孔家人都陪你,南方一支孔家可以過苦日子,我們也可以。

  我有陪嫁,我可以辦學館賺銀子。夫君,你說一句話,夫君……」

  她哭得語不成句。如果是平時,衍聖公已經心疼地給擦眼淚,柔情地呵護她。

  可是,衍聖公此刻看著她的目光,只有痛苦。

  長在外戚張家的姑娘,不知道平頭老百姓日子的苦。

  剛剛嫁來孔家的女子,不知道,孔家人躺在祖先榮光下的那份,面對偌大世界的恐懼。

  衍聖公的眼裡有淚,嘴唇抖動,卻還是沒有開口。

  夫妻兩個抱在一起流淚到天亮。夏言耐心等候一天一夜,第二天再次見到衍聖公夫婦,眼見他們憔悴不堪,卻又倔強地一起裝啞巴,唯有嘆氣。

  「衍聖公、夫人。大勢如此,老天爺要懲罰人間,吾等能奈何?大明六個月,一滴雨沒有,今年註定全國糧食減產,大部分地區絕收。如果秋天還是沒有雨,大明明年還是全國大災,大明……大明……衍聖公、夫人,大明完了,天下大亂,孔家又如何?」

  孔家夢想著,改朝換代,照樣做衍聖公?真當皇上這幾年脾氣委婉一點,就是菩薩?

  夏言是真的,滿心希望他們好好表現,儘可能大家都給求情,皇上不看僧面看佛面,怎麼也不會依法嚴辦。

  這大半年來,他和所有同僚們一起,沒日沒夜地辦公,和同僚們一樣,人瘦得一把骨頭,實在是沒有多餘的精力多做勸說。

  「衍聖公,下官不明白,也大約明白你的心情。老天爺不下雨,皇上不答應,全大明等著大雨的老百姓不答應,大家都要活命!

  常平倉的糧食只夠今年!

  常平倉的糧食,衍聖公吃過嗎?衍聖公一定沒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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