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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聽懂了,徐景珩在說,生靈就是如此。他身邊的人各有各的私心,天底下的生靈,都是各有各的私心。

  皇上又想起他偷偷看的一些卷宗。

  兵荒使邊鎮大片軍屯荒蕪,景泰帝朱祁鈺下詔「近邊官豪勢要,一應人等有力之家盡力開種……」詔書下達之日舉國歡慶,老百姓滿心期待。皇親國戚、封建官僚、地痞流氓全都跑去圈占軍屯,都夸朱祁鈺是個好皇帝!

  好皇帝的本意是開荒,天下人的意思是:無人耕種的土地搶,有人耕種的土地也搶!包賠屯田籽粒、投獻、捐輸等等手段,實質只有一個:瓜分土地,儘可能地朝自己家裡扒拉。到憲宗皇帝時期,正式確立皇莊,一個看一個,愈演愈烈。

  到他爹的時候,已經成為定勢,甭管權利大小,都八仙過海一般去搶土地。保定的譚觀海家裡有一百多頃良田,惡霸楊端看中了,勾結官吏,譚觀海因為一件小事被判處死刑,良田要被瓜分。譚觀海就去找吏部尚書梁儲的兒子,說自願將土地投獻給梁家。

  楊端以為梁儲廉明不在意,派人把譚觀海原來的佃戶從土地上打跑,共有四名佃戶被毆打致死。梁儲的兒子豈能答應?聯合前吏部尚書的兒子,另外幾家富豪,動用軍隊,直接殺掉楊端全家、楊端的所有佃戶,說盡殺諸楊,以快其忿,且絕後患。

  案卷記載,一共二百餘人成為刀下之鬼。楊端和譚觀海所有的土地被梁家、戴家……瓜分。這就是「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的爭鬥。

  可是,這般「法當極典」的案件報到刑部,刑部居然說自己無權過問此事。案件被推到三法司會審,三法司的結論卻是「此案難以常例處之,請皇帝聖裁」,沒人肯為二百多條人命得罪吏部尚書!

  先皇給出的判決結果:梁家和戴家殺人事出有因,發配邊衛五年。另外,譚觀海、楊端的土地全部歸梁家和戴家。

  皇上知道,他爹是權衡各種利弊,也知道命和命不一樣。楚王的弟弟要打殺楚王,涉案的小廝門人婢女五十人全部絞刑,楚王的弟弟只是貶為庶人。

  小廝門人婢女是犯罪,楊端的二百個佃戶算白死。

  楊端這樣的事情被記錄下來,可以安慰自己這是極個別事件,一般人都沒有那麼窮凶極惡。

  可是,二百餘條命,為什麼,所有人都不在意?

  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不在意。

  為什麼他爹告訴他,誰惹你不開心,你就砍誰的腦袋。

  因為,這個世界就是這樣。

  皇上緊緊抱住徐景珩,身體一抖一抖地哭著求他:「徐景珩,你不要參與改革。徐景珩,你要好好的。」

  徐景珩沉默。

  皇上一口氣沒上氣,憋得臉通紅。徐景珩趕緊給他拍背順氣:「皇上不怕。臣好好的。」可皇上如何能不害怕?

  他爹重用的宦官劉瑾之所以被殺,不是因為劉瑾貪財亂政,而是劉瑾要按照他爹的意思去改革,一個宦官要改革,要反貪、要給老百姓減賦、嚴格文官考核、增加商稅……天下的利益集團,哪個能饒過他?商鞅是五馬分屍,劉瑾是凌遲。

  皇上因為這個事情,查他爹死因的時候,懷疑楊廷和一干文臣害死他爹,懷疑太醫院,懷疑他爹落水地方的世家大族豪紳……

  皇上還從四川蜀王的信里知道,楊廷和老家的宅子,與其說是家,不如說是小成都。大,大到家裡挖了一個湖,這湖是完全用圍牆封閉在家裡,湖心中亭台樓閣數不勝數;豪華,豪華到建築飛檐挑梁、精美絕倫,四周的圍牆是城牆,上面還有城樓、兵道、垛口……類比紫禁城;真真的僮僕過千,日常奢靡無度。

  宦官再貪財,也不會去搶那麼多土地!皇上實在是太聰明。皇上對他爹的死因起了疑,就命令司禮監和御馬監協助,偷偷地查。他不想要徐景珩擔心,連餘慶都不告訴。

  皇上因為徐景珩的擔憂,哭音濃重:「徐景珩,你坐下來。」

  徐景珩在躺椅上坐下來,一雙腿不是自己的,卻也無暇顧及,只擔心:「皇上,臣知道皇上不甘心。可是楊廷和、謝遷等人,在先皇駕崩的時候,到底是記得作為大明人、臣子的本分。他們和先皇爭鬥,奪下來權利之後,也走上劉瑾的後路,為了大明實施劉瑾的改革。」

  皇上給他按腿,眼淚一顆一顆地落在藍色的長衫上。

  「我知道,楊廷和、謝遷……那兩年,遭遇很多暗殺。」

  「徐景珩不要擔心。」

  皇上不想徐景珩擔心這些,還是願意給所有老臣一個安享晚年。徐景珩更擔心。他突然自問,是不是先皇教導皇上那般,更好?皇上什麼感情也不去懂,只按照心意做一個暴君,是不是會快樂很多?

  徐景珩因為皇上的寬容,眼裡全是痛苦。他睡了過去,卻是在皇上離開後,痛苦地咳嗽出來,咳的撕心裂肺,挺直的腰背不堪重負一般彎下去。

  喉嚨里一片腥甜,鮮血從嘴角溢出,他只拿手帕擦去,示意文老先生不要聲張。

  文老先生不忍心告訴徐景珩,皇上並沒有離開。皇上剛剛給徐景珩診脈,雖然還是不大精準,卻也多少知道幾分。皇上知道徐景珩壓抑的情緒需要發出來,去院子裡的小廚房煎藥,隱約可以聽到,徐景珩那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咳嗽。

  皇上的目光落在燃燒的木炭上,乾淨的小灶台上,只用心地看著火候,耐心地熬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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