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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下船時,譚央看見船艙里兩個碩大的食盒有些困惑,打開盒蓋,食盒上上下下裝的滿滿的,都是剝好的菱角。

  剝完這樣兩大盒,總要一晚吧?譚央思及此處便辛酸無比的摟著食盒,抑制不住的哭了起來。

  什麼叫悔之晚矣呢?就是不用現在做這麼多,只要當初,少做那麼一點點……

  畢慶堂在同里呆了兩個來月,他的心思也全在這裡,一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架勢。待他再回上海時,才知道這段時間裡,鄒老先生出了大事。

  上海剛一淪陷,日本人就打起了鄒老先生水泥廠的主意,廠子規模很大,水泥又是戰時的稀缺資源,如此之大的實業還很難內遷。所以淪陷後,日本人盯緊了這塊肥肉,一會兒要拿錢入股,一會兒又要給鄒老先生偽政府的官做,鄒老先生卻是連眼皮都不抬,一副老骨頭死扛的架勢。

  入秋後,日本人終於沒了耐性,索性在廠門口貼了告示,說要在月底派兵入駐,正式接管水泥廠。如此,日本人直接繞過了鄒老先生,搶去了水泥廠。而鄒老先生呢?即便是自己的廠子,他也一樣沒有選擇、沒有餘地。

  那天傍晚,鄒老先生站在貼告示的廠門旁,回望自己用半生心血經營起來的宏大產業,他老淚縱橫的用文明棍敲著地面,心酸無比的慨嘆,“民族將亡,國家不存,匹夫無能啊!辛苦攢下一輩子的基業,竟是替日寇為虎作倀!”

  下班的工人們看到這情形,無不悲愴動容,大家裡三層外三層的把鄒老先生圍住,喊著,“老先生,我們明天不來上班!”“我們就是在家裡窮死餓死,也不給日本人產水泥做軍用工事!”鄒老先生聞言頗受震動,他向眾人深深鞠了一躬,一字一頓的說,“諸位同仁真是令鄒某人汗顏了!”

  那天,鄒老先生回到家遣散了四房家眷,夜裡,手下人為他在幾個廠房中放滿了火油炸藥。打發手下走後,鄒老先生劃燃了火柴,丟在廠房中最貴重的那台英國機器上,“走吧,都跟我走吧,咱們化成灰,也不能給日本人造水泥工事禍害自己的同胞啊!”說著,火柴落下,熊熊烈火隨之騰的竄起……

  那個晚上,郊區水泥廠沖天的火光染紅了一片天,震耳欲聾的炸藥聲響了大半宿。大火吞沒了滿頭銀髮的鄒老先生和他畢生的心血,與其一同化為灰燼的,還有幾十年來,民族企業家的實業救國的宏圖大夢。

  畢慶堂與鄒老先生二十幾年的交情,老先生的死令畢慶堂無比憤懣,他想起了陳叔,想起了方雅。時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認,趙綾總掛在嘴邊的那句“沒有國,哪有家?”還是很有道理的。否則,鋪天蓋地的國難當頭,你有再大的權勢、再多的錢也終不能獨善其身,更別說去庇護親人朋友了。

  倘有一天,鄒老先生的境遇也落到他畢慶堂的頭上,他大概也會寧死都不苟且!只不過,要他畢慶堂死,沒那麼容易,真把他逼到絕路上,他死也要拉上全上海的日本人墊背!他恨恨的想。

  譚央回到上海後,還是一周兩天的去畢公館教女兒畫畫,和畢慶堂照面時,兩個人便打聲招呼,說幾句有關孩子的閒話。譚央能明顯感到他總是會帶著不甘的欲言又止,可她卻心中懨懨的,再沒那個勇氣去一探究竟,同里的兩個月好像抽光了她所有的精氣體力,她總是一身疲乏,連喘口氣都覺得累。

  回上海一個多月後,譚央忽然有一個禮拜沒去畢公館,畢慶堂讓言覃打電話去問,譚央只說醫院病人太多,她累得厲害,過些日子再去。

  又挨過了小半個月,黃昏時,畢慶堂在樓上看見譚央坐著黃包車到了畢公館的大門口。正是秋末冬初,樹葉落盡,街景蕭索,天氣還未冷透,可譚央的身上卻穿著隆冬時節才會上身的厚羊絨大衣。畢慶堂帶著困惑的匆忙下樓去院裡迎她。

  “怎麼?感冒了嗎?”“沒有。”“那怎麼穿得這麼多?”“這幾天天氣變化大,怕感冒。”畢慶堂聞言啞然失笑,“你若是早知道這樣愛惜自己倒好了,害得我跟著你操心了這麼些年,”說著,他仔細端詳她的臉,“怎麼臉色不大好?”譚央聽他這麼問,竟一本正經的與他開起了玩笑,“許是這兩天沒擦粉吧?”畢慶堂見她先說起了笑話,一面往前走,一面心情大好的捧她道,“亂說,比你膚色好看的粉,還沒做出來呢!哪能就被你買到了?”

  譚央既沒跟著他走,也沒接他的話,畢慶堂回頭再看她,卻見譚央正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的看著他,臉上,還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

  之後幾次,譚央再去畢公館總是一臉憊色,畢慶堂不放心,便去問劉法祖,是不是醫院的病人太多,譚央太辛苦。劉法祖卻回答,最近醫院的病人非但不多,譚央還把自己的病人分了一些給別人,應該是不會累到的。畢慶堂聽後心中更是起了疑惑。

  初冬的晚上,室外寒風乍起,屋中卻是溫暖異常。譚央坐在沙發上教著女兒畫畫,這一天要畫的是石榴,言覃認真的聽母親講完後,便伏案畫了起來。其間畢慶堂出去接了個電話,三五分鐘的時間,再回來時,竟看見譚央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畢慶堂見狀連忙把女兒帶出了房間,再回來時拿了條毛毯為她小心蓋在身上。他無意間低頭,碰巧望見譚央腳上的鞋,是雙平跟鞋,她好像有些日子沒穿高跟鞋了,畢慶堂心裡合計著,電光火石之間,他倏的想起,以前曾有段時間,譚央也這麼愛瞌睡,甚至於他們正與說著話的時候,她都會一下子睡過去。而那段日子,正是譚央懷著言覃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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