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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君瞧他神色,就知大抵確是有受傷借宿這麼一回事,她心裡犯了難,二兒子人已走了八、九年,死無對證,若這女人說的是真的,那是他們陸家欠了人家。可若是假的,又如何證明?
「筠哥兒。」老太君道,「她說你二叔跟她……有個孩子。」
陸筠聽懂了,這女人是說,他二叔在戰場上欠了一筆風流債,留了個遺腹子在外。如今二叔故去多年,對方找上來,適才說的什麼「不求認祖歸宗」他這下全明白了。
婦人哭哭啼啼地道:「奴自知身份低微,跟了二爺的時間又淺……奴當初發覺肚子裡有了時,也是猶豫過的,奴本就是個寡婦,雖說沒行禮,可自幼就當了人家的童養媳,夫家人都死了以後,就守在娘家跟兄嫂一道過日子,閒言碎語沒少聽,心知二爺這樣的身份,未必能夠納我進門。奴想過把這孩子落了的,抓了藥,臨喝下去前,想到二爺,奴、奴捨不得!奴想告訴二爺,想找他拿主意,可沒來得及,奴還記得那是癸巳年四月十六,奴瞞著家裡頭去尋二爺,借驢車行了十幾里地,遠遠看見那大營裡頭燒起來了。」
她說這些話時,聲音聽來悲涼極了,「兵荒馬亂,到處都是人。送我去的鄰家人,害怕是西國人的騎兵打過來了,把我一個大肚子的,丟在了轅門外頭。有好些馬就在我身邊兒,擦著我的衣裳我的手瘋跑,我拽住一個兵大爺,問他陸將軍在哪兒,他沒理我,還把我撥開,讓我跌了一跤。我捧著肚子大哭,嚎叫二爺的名字,後來有個好心的兵爺把我攙起來,他告訴我,軍營昨晚被偷襲,燒了糧草,二爺追敵寇去,結果中計被擄走了。」
她捂著臉,哀傷地哭著,「我從小長在西邊兒,沒來得及行禮的丈夫,就死在西國人刀下,二爺落到他們手裡頭,只怕有去無回……我連有孩子的消息,都沒來得及告訴二爺,二爺就這麼去了,再也沒回來。」
她說得哀切,在場那些婆子侍婢都有些動容,老太君想到慘死的次子,更是悲傷難抑,從來沒人把當日的情形對她說得這麼細緻。
「後來……我獨自生下了二爺的孩子,寨里人都罵我,說這孩子來歷不明,是個野種……我沒法說,我怕人家不信,也不願給二爺抹黑,他人已經走了,是為國盡忠、為護百姓走的,我怎麼忍心,讓他為了我而擔罵名?」婦人抹掉淚痕,緩緩抬眼,望著陸筠道,「陸爺,您若不信,去當日的寨子裡查查看,我所言,可有半點作假。若非為著我那苦命的孩子,我說什麼也不會來打攪您跟陸家。」
陸筠抿抿唇,半晌方道:「本侯自會查。」
婦人的大多數言語,幾乎都能印證過去的事實,唯一證明不了的,只有她跟二叔之間是不是確實有那麼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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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裡燃著燭燈,籠在紅紗罩子裡頭,映出一片朦朧的橙紅。
明箏洗漱出來,發覺陸筠沒在寢房。屋裡安靜極了,隔窗能聽到廊下侍婢走動的窸窣聲。
她撥開珠簾來到稍間,見陸筠半倚半臥在炕前,正在擺弄著棋盤。
他很少下棋,瞧兵書、研究輿圖或布陣圖的時候多,今日事出突然,多半他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二房沒男丁,將來給二夫人養老送終,替二房操持諸事的責任,都落在他頭上。今天卻有人告訴他,二叔其實還有個兒子在世上,驪若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遠在邊疆,被病痛折磨了好些年。
「侯爺。」她輕喚他,踢掉鞋子爬上炕,伏在他肩膀上,扣住了他執棋的手。
「夜深了,還不睡麼?」
陸筠鬆開棋子,翻手握住她手腕,轉身一帶,把她抱入懷,「洗好了?」
明箏點點頭,「侯爺是在想二爺的事?您打算怎麼處置那對母子?」
陸筠嘆了聲,「先叫人查查看。當年二叔身邊那親兵,我已叫人去尋了。」
「那個孩子呢?聽那位錢娘子說,那孩子病的很重,也許等不得幾日了。」明箏自己懷著身孕,對小孩子的事就格外在意,推己及人,哪個做母親的能眼睜睜看著孩子備受折磨而無動於衷?
「我想要不先尋個良醫替他瞧瞧看……」見陸筠擰著眉,她抬手撫了撫他眉心,「您別不高興,我的意思,不管他是不是二叔的骨血,總歸是個可憐的孩子,能幫一把就幫一把。」
陸筠沒吭聲,抬手揉了揉她濕漉漉的頭髮,「先把頭髮擦乾,仔細著了涼。」
明箏坐在鏡前,瞧陸筠取了巾帕過來。
她長發秀美豐茂,被他攏在掌心,用帕子輕抹。
「侯爺,如果那孩子果真是二叔的,您打算怎麼做?」
陸筠道:「對此事該做主的不是我。」
明箏點點頭,「是,二房的事,應當問過二嬸娘的意思。可我怕傷了二嬸娘的心。」
陸筠知道她想說什麼,順著她話頭續道,「先別告訴二嬸,等查明了,若當真是……」
「查明了,當真是,認回來,二嬸就成了京城的笑話。年紀輕輕就守寡,盡心操持著家裡家外,這麼多年過去,連個鮮亮衣裳首飾都不肯戴,二嬸滿心滿眼都是陸家,陸家認了外頭的孩子,她怎麼自處?恩愛的丈夫在外跟人有了孩子,連點消息都沒透給她,咱們知道二叔是事出有因,可外頭的人哪管真相是什麼?他們只會說那些傷人的風涼話,只會戳著二嬸的脊梁骨,說是她沒用,是她不賢惠,才逼得丈夫在外頭養了個私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