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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他開口。
明箏在他面前的鋪墊上跪坐下去,順手提起茶壺替他續了杯君山銀針。
在他思量如何開場的時候,她開門見山地傾吐了意願。
「爹,我與梁霄沒法走下去了。我想還家。」
她聲音很輕,雖是祈求,也並未顯現出女兒家該有的嬌氣。
好像冷靜的在說起別人的事。
她的表情從容平靜,這麼大的一件事,被她訴說得像是討要一件不值錢的東西一般簡單。
他持杯的手頓了頓,抬起頭來,探究地打量她的五官。
出嫁八年,她從那個無憂無慮的閨中少女,長成了今天這樣氣度難掩風華畢露的宗婦。沉穩,大氣,也威嚴。
「怎麼就過不下去了?」半晌,他才收回視線開了口,「千百年來,誰不是在婚姻里一邊包容體諒,一邊委屈求全過完一生?哪個人生沒有痛楚,沒有波折?遇事便欲逃避,輕易便言生離,我是這樣教導你的麼?女書中是這樣寫的嗎?」
「父親。」她抬起頭,平視父親的眼睛,「您要我體貼丈夫,孝順公婆,友愛叔伯妯娌,明箏自問做到了。可有些事,不是明箏一個人做到便夠了。我是明家女,身上烙著明家的印記,我要尊嚴體面,要像個堂堂正正的人一樣,不彎腰不屈從的活著。如果一定要打斷我的脊樑,拆分我的骨頭,將我重塑成一個軟綿綿站立不起,需要依附男人,依附旁人而活著的人……父親,難道我也該遵從嗎?」
淚水從眼角滑落,她本不想哭泣,父親最厭惡人哭,可在親近的人面前,原來眼淚是止不住的。她所有的偽裝功虧一簣,所有的堅強不復存在,她從來沒有試過放肆的大哭一場,即便再孤獨再無助,她也挺直腰背堅強的面對著。這一刻,軟弱戰勝堅強,她不能自已地在父親面前掉了眼淚。
她抬手擦去不爭氣的淚珠,揚著頭不許淚水再次滑落,她硬起聲音繼續說道:「一段一眼望到頭的人生,一個一眼看穿永遠不會改變的人,父親您教我,要怎麼耳聾眼瞎的去矇混一輩子?我無法欺騙自己,更無法欺騙您,如果您定要我忍,以我一貫的性情,我大抵也是可以忍耐的,可天長日久過下去,我註定再也不是我自己,我會迷失原本的樣貌,逐漸被改造成一個傀儡。一個父親欣慰看到,乖巧可人的傀儡。一個梁家喜聞樂見,無怨無悔當牛做馬的傀儡。我只是再也不可能是明箏,是您曾捧在手心里呵護大的那個閨女,父親……如果那是您希望的……」
「阿箏。」他喚住她,打斷她稍嫌激動的話音,「爹爹從來沒說,要你磨平自己的性情,去取悅所有人。」
明箏定定的望著他,眼淚止不住了,一串串地往下流落。
明思海手掌覆在杯沿,望著掌心空隙處打著旋的水面,他長長嘆了聲,說:「阿箏,婚姻不是兒戲,這樁難處過不去,輕易放了手,更難的日子其實在後頭。屆時你將面對的是怎樣的流言蜚語,我希望,你有所考量。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容我想一想,你去吧。」
明箏攥住袖子,仰起臉喚他,「父親,我……」
明思海擺擺手,打斷了她的話,「去吧。」
明箏眼底有掙扎,有困惑,也有不甘,可萬般情緒,在長久的對坐中一一隕滅下去,最終化成一團看不真切的氤氳。
她沒有堅持說下去,也沒有再繼續去問。
不論一年兩年還是五年十年,這樁姻緣,都註定走向覆滅。她堅定自己的選擇,永遠都不會後悔。
次日,梁老太太上了門,在明家上院面見了明太太。
明太太滿面寒霜,不假辭色,二人不歡而散,其後數日,明箏忙於齋戒抄經,直到初十。
初十這日,梁芷薇翹首盼望的宴會正日,梁家主母明箏沒有出席。
此時的明箏乘車入宮,親自捧著二十卷佛經送至慈寧宮。
太后卻沒有見她。
沉重的殿門內,她聽見敬嬤嬤壓低的抽泣聲。
她站在院中那株香樟樹下,感受到內里壓抑的悲戚。
門被推開,陸筠垂首從內走出來。
他挺直的肩背透出幾絲疲憊,微抬眼,視線落在她玉白的手掌上,厚厚一摞經書,她抄足數日才完工……
「侯爺,娘娘的鳳體……」她開口關懷,聲音里有他沒聽過的溫存。
他抬眼望著她,輕輕牽了牽嘴角,「我、本侯命人送您上山,勞您走一趟,將這些經書親奉到佛前。」經書是她所抄,自然由她相送最顯虔誠。旁人沒有齋戒沐浴,到底唐突了佛祖。
明箏聽他如是說,便知此時他走不開。也許太后娘娘的情況十分危急。
她驀然怔住,心里泛起絲絲縷縷的酸楚。
他勉強笑笑,反過來寬慰她,「不必擔心,娘娘吉人天相。」
「對,娘娘吉人天相,定會無礙的。」
陸筠聽見這句,忽覺悲從中來。
外祖母最牽掛的是什麼,他明明知道……他明明知道,卻永遠無法滿足她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