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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沒想到,我命硬,活著回來了。那天我用軍功交換見我娘一面,娘親為我備了青梅酒,我高興地飲了許多。我以為,她對你們這些齷齪心思一無所知,還沉浸在她兒子為大楚建功立業的夢裡。
「我願意哄她開心,掩飾住一身的傷為娘親在梨樹下舞劍,我醉了,連娘親何時拔下頭上的簪子都沒察覺……」
他聲音如怨如訴的,似說給雋從心聽,可那聲音里又全是柔意,宛如情人間交心的低語。
倘若雲裳能從他的話音里,找出哪怕一絲難過的情緒,她也不至於心堵如鉛,緊緊地捂住嘴。
「容九潯!」
雋從心何等心智,給他個引線他便能復原全盤事件,可他畢竟被關得太久了,對外界的變化無從得知,只能憑過去的經驗道:
「太子殿下是天命之子,背後有婉右相二十萬禁軍助陣,又有太后娘娘手中的紫、黃二軍,御林軍、羽衣衛!你有什麼?臨安王一直對皇位賊心不死,與青州王遙相呼應,漠北狄患未平,西戎年年犯邊,你攝政王內憂外患,腹背皆敵,除了盡心輔佐太子,還敢做什麼!」
雲裳被吼聲震得站不住,更為她那個呼之欲出的猜測心驚膽寒。她下意識想逃,轉身摸來摸去卻只有冰冷滑膩的石蘚。
容裔對雋從心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可還有遺言對我娘懺悔?」
「你可還有遺言交代?」
華年問完這句話,容玄貞直接濕了褲.襠。
他恐懼到幾近茫然,心想孤為太子,有天命龍氣庇佑,怎麼可能就這麼死了呢?明明他此番出京是建功揚名的,明明母后說了他回去便可順利登基,明明,他才只有十七歲啊!
容玄貞囁嚅著嘴唇想說些什麼,華年不耐地搖搖頭,「算了,不重要。」
手起刀落,人頭落地。
鐵鏈嘩啦啦響徹石道,雋從心時隔六年再一次呼吸到新鮮的空氣,見到外面的天空。只可惜今夜陰雲密布,不見月光。
雲裳是被容裔攬腰抱出石室的,她此時不僅腳軟,整顆心都像被人捏成泥癱在腔子裡。
從前宮廷政.變、顛覆王朝都只在史書中見,雲裳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親臨其境,也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國子監那一套君君臣臣的辯禮言猶在耳,滿打滿算沒過六個時辰,滄海就要變桑田了。
「你、想要做什麼?」
雋從心被帶上他們來時那輛馬車,容裔卻將雲裳抱上一匹馬,隨即自己上馬坐在她身後,低下頭,伸手撫她冰涼的臉蛋,像輕撈水中害怕驚碎的月影:「怕我了嗎?」
雲裳睫毛撲簌簌發顫,今晚像極了一出遊園驚夢,而她不是杜麗娘,是聽聞了秘謀卻左右為難的雍氏女。
原本有許多話想問,可聽懂了容裔的前半生,便無狠硬心腸質問他何去何從。
雲裳不知怎的聯想到自己對雲家的態度——捫心自問,即使讓月支氏為母親以命賠罪,她也絲毫不覺得過分。容裔與她的不同只在於,她不吝仇怨一氏族長,他不惜顛覆整座江山。
「這樣就好,別回頭。」
容裔感受到面前身體的繃緊,自行其事地搓揉那雙冰冷柔荑,攬過韁繩,「我帶你去摘星星。」
馬車向東,馬匹向南。南方是欽天監的瞻星台所在之地,危樓高百尺,仿佛伸手就能摘下星辰。
高颱風大,容裔將雲裳連人帶披風地牢牢裹在懷裡,也不管她願不願意,握著女子小巧的指尖,指向天邊那顆雲翳也遮不住的明星。
「都說貪狼有吞天之能,你信嗎?」
「信怎麼樣,不信又怎麼樣呢。」
雲裳吹了一路冷風,鎮定了些許。她深知,站在亞聖弟子的立場,她應該規勸容裔,可是大楚無君久矣,即使老師也不能否認藺三師兄說的,沒有容裔支撐這九年,就沒有楚朝如今的民生安穩。
天下人都罵攝政王性情恣睢,可聽有誰罵他昏令亂政,讓老百姓民不聊生了?
「天下人是死是活,其實我不在乎。」
容裔仿佛知道她心裡所想一樣,雲裳聽見這句話,眉心一跳,腦袋卻被容裔按住了。
「別回頭。」他眼望貪狼,聲音低沉,「我娘一生心善,臨終前給我留話,一不許禍國殃民,二不許背叛她的恩人太后娘娘。」
只因不忍母親九泉之下不得安寧,上輩子,他按她的遺願走到了最後。
而這輩子——高處風寒,男人將手臂緊了緊,低頭看懷裡的人。
他可以負盡天下人,華雲裳在天下人中,他可以坑盡儒生,華雲裳卻是中原南北最特別的士子。
能牽制他的從來不是仇恨,是他在意的人。
這就是世人所謂的「愛」嗎,他依舊不懂,現在也不那麼重要了。
容裔說了句摸不著頭腦的話:「我一無所有,只有這顆星星,你若肯要的話,我就把它給你。」
低懸在頭頂的貪狼星亮得不祥,雲裳不知聽懂這句話沒有,她仰望星斗沉默半晌,輕輕叫了一聲:「容九潯。」
裔為邊遠之地,潯是水底深渦。雲裳對這個和過往見過的任何一個男人都不相同的人,感覺也像天涯的雲海角的風一樣渺然。
她曾為此深深困擾,心裡有對自己的困惑,也有對他的迷茫,此時除了叫一聲他的名字,好似也說不出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