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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那一柄刀落下, 直插入心臟的時候,是什麼感覺來著?

  溫蕙恍惚發現, 竟記不太清了。

  反而是當時,小安站出來, 伸出手掌撐住她的感覺更清晰一些。

  然後霍決就發瘋了。

  霍決瘋起來,別的什麼事哪還算個事?逼得她不得不把過往都拋下, 往前走。

  其實只要能走過來,那些就都過去了。

  溫蕙過去抱住了英娘。

  “英娘姐。”她緊緊抱住她, “嫂嫂……活著就好。”

  “那年死了好多人,我娘死了,我爹死了。”

  “你和三哥都還活著, 太好了。”

  英娘如同被卸下了一道沉重的枷鎖,她閉上眼睛, 落下淚,緊緊地也抱住了溫蕙:“……月牙兒。”

  景順五十年,鄧七的一支商隊自高麗返航, 沿途補給,聽說了京城動亂,山東空虛。

  領隊的是鄧七一個義子, 他當即拍板,登岸做了一票。

  徐家堡是先於溫家堡被圍的。父親和兄弟們都去京城了,堡中英娘做主。

  她組織了堡中老弱男女抵抗,也清醒地認識到軍堡被攻破是遲早的事。在這種絕望的情況下,她向溫家求救。

  因溫杉是她的未婚夫。在這種絕境中,她能指望的就只有溫杉了。

  但溫杉終究是沒來。

  軍堡被攻破的那一刻,英娘想,我不怨他,我不怨他。

  因溫家堡也沒人了,大家其實都沒人了。

  溫杉沒來,不怨他。

  英娘被擄上了船,遇到了賀家的莞莞。

  女人們都被關在下面的艙房裡,又熱又潮。

  在路上,莞莞和英娘便受辱了。

  莞莞後來受不住,她跟英娘商量:“我們一起死吧。”

  “我娘叫我和她一起死,我都踩在凳子上了。”莞莞說,“她先蹬了凳子,兩個腳亂踢,兩隻手在胸口亂抓,還翻白眼,嚇著我了。我頭還沒來得及伸進去,從凳子上摔下來,就沒勇氣再上去了。”

  “現在想想,好後悔呀。如果那時候死了就好了。”這曾經叫百戶家的姑娘們都羨慕的千戶家小姐說。

  “那時候要是死了,就能幹乾淨淨的。說不定朝廷還能給個節烈的旌表。這樣百年後旁人從我家門前經過,都能看到,賀家的莞娘,是個烈女。”

  可是莞莞註定做不成烈女了。

  她嘆息著,勸英娘和她一起死。

  英娘不說話,只不肯。

  莞莞說:“那你別後悔。”

  她站起來解了腰帶,試了幾下,但舷窗太高,總也甩不上去。

  她又喊英娘:“來幫我一下。”

  英娘趴在牆根,莞莞踩著她的背,才把腰帶塞進窗柵里繞過去,打了個結,又把頭伸進去,說:“我好啦。”

  但英娘不肯動,開始哭。

  莞莞踢她:“我好了呀。”

  英娘哭著爬開了。

  莞莞雙腳懸了空,重複了她娘曾經經歷過的一切。

  亂踢,亂抓,最終死於窒息,尿了一褲子。

  這一段海上的行程,在英娘的回憶里便伴隨著艙房裡潮濕的腥臊氣味,莞莞垂下來的頭,吐出來的舌頭。

  雖然其實,她的屍體很快就被拖走了。

  那時候英娘的頭腦昏沉沉,在甲板下面的艙房裡,也根本不知道白天黑夜。船行了仿佛一個甲子那麼久,終於到了。

  女人們被用繩子栓成長長一串,牽著往外走。

  甲板上有許多人,海盜們都拿著刀,威逼著和許多英娘一樣被捆縛著的人。

  海盜們劫掠的不止是女人,也有年輕男人,也有老弱。英娘原不明白那些老弱有什麼用,她被繩子牽著走過甲板的這一段路,明白了。

  投名狀。

  年輕的、力壯的男人被牽出來,給他一把刀,再給他一個老弱。

  他肯揮刀殺了老弱,交了投名狀,從此就成了海盜。

  他若不肯,海盜就殺了他。

  英娘麻木地轉過頭去,手上的繩子牽著她往前走。

  就在這時,她聽見了似是熟悉的聲音,那聲音蒼老嘶啞,竭力大喊:“我是秀才!我會寫字算帳!我有用!”

  英娘再次轉過頭去。

  那個被當作“老弱”推出來,趴在地上大喊的人,是溫家堡的吳秀才。溫家兄弟和月牙,都是他啟蒙識字的。英娘和溫杉的六禮,都是他跑動的。

  生死一刻,他趴在地上聲嘶力竭為自己爭取活命的機會:“我會寫字算帳,我有用!我有用!”

  學識是一種財富,在哪裡都有用。

  海盜真的放過了他,把他踢到了一邊去,又推了一個老弱過去。

  另一邊,則揪出來一個青壯。那人抖著下不了手,海盜覺得他無用,把他殺了。

  又揪出來一個,英娘突然滯住。

  溫杉。

  溫杉拿了刀,跪在地上的是個老嫗。

  溫杉甚至覺得她有些面熟,不知道哪家軍堡曾經見過的,總之,是曾見過的人。

  溫杉下不去手,他是個夢想做大俠做將軍的少年郎。他想丟了刀認命。

  哪知一抬眼,在被繩子捆住的一串女人中,看到了英娘。

  尚未完婚的少年夫妻隔著甲板對望,像隔了一道天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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