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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賜死,賜死……李顯從被貶房州以來就怕極了這兩個字,此時瞪大了眼,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激得他上前,居然第一回違逆了韋後的意思:「等等!」

  韋後驚詫地望向丈夫,印象中唯唯諾諾的李顯,從沒有這樣堅持過。

  「你要讓百官在怎樣的一條心上?阿娘那樣的聖君都有過錯,香兒你難道就一點錯處都沒有嗎?」李顯不懼回望,十分的認真之下,是十分的疏離。

  「陛下?」韋後震驚得全身都在顫抖。

  「香兒,那是人命,不是別的什麼東西!」李顯破天荒地想要勸她,「當初我向阿娘求娶你,靠的是一句『斯人已去,追復無門』,你為什麼就沒有絲毫的感念呢?」

  「感念?陛下說感念?」韋後踉蹌兩步才能站穩,「則天皇后憑一句話就能斷定生死,陛下難道不怕這種把性命在別人手上的感覺嗎?陛下是大唐的君主,你不再是房州的廬陵王了!君主要有君主的威嚴,難道陛下就任人詆毀陛下的妻兒嗎?陛下忘了嗎?『將來若我生於世上一日,必不負我妻兒!』這是陛下說的啊!陛下親口說的啊!」

  「夠了!」李顯現在最不想聽的就是這句話,他受到許諾的束縛,沒有一刻覺得自己像個皇帝,他顫抖著手指向一臉惶然的宗楚客,嚴令道,「朕不許燕欽融死,你給朕聽清楚了,這是朕的旨意!」

  終歸是君王暴怒,逼得宗楚客腿一軟便跪了下去,顫顫巍巍地應聲:「臣遵旨!」

  李顯拂袖欲去,門外卻正好跑進來一個翊衛,見宗楚客都跪著,也忙跪著回話:「陛下,燕欽融死了。」

  「什麼?」帝王嚴旨管不上哪怕一刻,李顯氣惱上前,一把拎起那個翊衛,逼問道,「誰幹的?」

  「他……他……」翊衛餘光不停瞥向韋後,支支吾吾地回話,「他登上承天門城樓,守軍沒有拉住就……就自己跳下去,摔……摔死了……」

  「摔死了?」承天門是大興宮正門,由禁軍嚴密拱衛,竟然由著一個小小的司戶參軍登上門樓去,還跳下來血濺宮門?李顯覺得自己的「聖智」受到了極大的蒙蔽,氣得笑了起來。

  「陛下,妄言國事,誣陷大臣,這是報應!」韋後眼睛瞪得銅鈴一般,也跟著李顯笑起來,肆意咧開嘴角,笑得像個瘋子。

  李顯卻仿如沒有聽見她的話一樣,鬆開了揪著翊衛的手,失魂落魄地轉身,緩緩挪著步子,獨自往內殿去,口中依然念念有詞:「摔死了……呵?摔死了……」

  上官昭容府內外都懸著白幔,婉兒熱孝未除,穿著一身麻衣讓出被用以誦經祈福的正堂,只能在寢居里迎見太平公主。

  比起被皇室關注要撐起宰相門楣的正堂和花園,不必示人的寢居里陳設要簡單實用許多。婉兒一般在朝接見官員,在家接見文人,在朝要保持審慎的清醒頭腦,在家卻可以釋放詩人的浪漫本心。寢居里書案上擱著的幾摞詩箋放得隨意,旁邊的小花瓶里插著一枝有些枯了的梅花。

  「入春來花園裡的第一枝花,都是由阿娘親折供起來的,在掖庭宮時阿娘就有這種習慣,說是能擷下一春最動人的生機。」婉兒見太平被那枝枯梅吸引去目光,她的寢居里折枝供瓶這種事一直是鄭氏在親自操辦,母親離世後,這枝被親手攀折的梅花就沒有人動過,任它慢慢枯萎,看那再動人的生機也有隕落時。

  為著自己的好奇心,好像觸動了她的傷痕,太平蹙了蹙眉,輕輕道了一聲:「抱歉。」

  「孝期未至,我不能煮你最愛的酒了。」婉兒把煮好的茶端給太平,喪家的茶是純正的清茶,倒和婉兒的一襲白衣相襯,「謝你一天幾次來看我。」

  接過她敬過來的茶,白瓷薄如蟬翼,清澈的茶汁竟能映出面容,太平品啜一口,被那淡淡的清香驚艷:「婉兒從不與人言心事,可婉兒的詩、婉兒的茶、起居熏的香,儘是婉兒的心事。」

  「則天皇后在的時候,我想要努力與她並肩;阿娘在的時候,我想要努力庇護親人。」婉兒盯著自己面前的那杯茶,聽著從正堂傳來的誦經聲,眼神愈發空洞,「如今了無牽掛,也好像沒有什麼值得努力去做了。」

  太平心裡一疼,所謂哀莫大於心死,以前的婉兒雖然艱難,卻始終保持著高度的精神集中,無論是與她商量利用斜封官,還是在政變時冒險回宮,至少都是在汲汲於事,從不懷疑自己走的這條路。如今的她,連唯一的那點血脈親情都被斬斷,便好似那被折以供瓶又無法得到滋養的梅花一樣,漸漸地枯萎下去。

  她難道就這樣枯萎下去嗎?

  太平著了魔似的起身,在僅有兩個人的寢居里,在一片肅穆的誦經聲里,擁抱她壓抑於心的深沉孤獨。

  「如果可以,我想要擷我的生命給你,再換那紅梅一春的生機。」太平收緊了手臂,執拗地把婉兒抱在懷裡,在她耳邊的低語似乎真的挑起了生機,懷裡瘦削的身子微微顫動,太平能感到婉兒輕輕顫抖的肩頭停不下來了,那具有最強大自制力的人再也控制不住,回身反抱住太平,任肆虐而下的淚浸濕太平的胸口。

  「太平!我沒有阿娘了!我沒有阿娘了……」婉兒從沒有在太平面前這樣崩潰過,那在朝上冷靜慎重的巾幗宰相,回歸一個女兒的身份,在太平的懷裡痛哭失聲,「我從小就只有阿娘,不管多難,都知道有阿娘在家裡等著我,跟阿娘在一起的時候,就好像什麼頭銜和責任都煙消雲散了。在掖庭宮的半根蠟燭下面看阿娘繡花也會很開心,在凝華殿裡嘗阿娘釀的柏葉酒也會很高興,只有阿娘可以告訴我,我不是什麼罪奴,不是什麼才人,不是什麼昭容,我可以不必知道我從上官府來,我只需要知道我從阿娘的身上來,我是她的女兒,我只是她的女兒,這不需要努力和猜忌,是由血脈決定的事情!從十四歲之後我就沒有哪怕一整天陪過她,卻還安享她毫不保留的愛,我是個不孝的女兒……為什麼……為什麼我不常回來陪陪她,她曾是世家娘子,一定很想看看恢弘的神都,一定很想出去逛逛長安的上元街市,她不提起,為什麼我就真的沒有帶她去?該是我來假以年限,卻讓她去求上天假以年限,我口口聲聲說著她是我的牽掛,卻什麼也沒有為她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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