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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實在沒有底。
他想了想,費勁地移動到桌前坐下,擰開檯燈,用左手拿起紙和筆,寫下幾個字來。
「明輕輕。」
小傅落下筆觸。
克拉弗林星人生命走向終結的時候,和地球人沒什麼兩樣,都是沒了生命體徵,體溫一點點消散。地球人是身體溫度一點點變涼,而克拉弗林星人則是一點點變熱,最後都趨於死氣沉沉的物體。
萬一捱不過今晚,他的身體還留在這裡,肯定會給明輕輕帶來麻煩。所以他必須在最後的時刻到來之前,獨自尋找一個無人的地方躲起來。
喜馬拉雅山和吉力馬札羅上不消融的雪山都很美,不過以自己最後的體力,恐怕沒辦法瞬移到那些地方去。
好在這個國家地域遼闊,無人的曠野和崇山峻岭非常多,他還有很多選擇。
只是,他得讓明輕輕以為自己是回克拉弗林去了。
小傅垂著眼睫,聽著窗外的雨聲,想起明輕輕在一個同樣的雨夜裡,撐著傘來到自己面前,將傘移到自己頭頂。她看自己的眼神,帶著一點驚恐和一點憐憫,像看一株從屋頂上跳下來的蘑菇。
他神情變得很溫柔。
「很高興遇見你,你是我遇見的最好的地球人,給我食物,還教我開車。待在你身邊每一分鐘都很愉快。」
「但我想,我在你家裡已經借住太久了,是時候告一段落了。」
留下一封信,也不算是不告而別。
「我家裡派了人來接我。」
這樣明輕輕應該便放心了。
「我房間的柜子里很多東西,都是寶貝,送給你。如果你想要的話。」
其實也沒有很多,不過那是在地球上的小傅僅有的了。
這行歪歪扭扭的字沒寫完,小傅又匆匆劃掉。
他意識到他收集的勺子、魔方之類的東西,對於明輕輕而言司空見慣、不值一文。以「寶貝」自稱,好像會招人恥笑。
而且地球人習慣用自謙的說法,比如稱自己的屋子為「寒舍」,稱自己的東西也有一種自謙的說法,但小傅冥思苦想,半天沒想出來這個詞應該怎麼寫。
可除了這些,他還可以給她些什麼呢?
他一無所有。
最後這幾天也沒給她留下什麼愉快的回憶,還因為欺負那個雄性,而惹她生氣了。
小傅趴在桌子上,下巴枕著凍成冰棍的右手,左手不太利索地將廢紙揉成一團,眼睛像小海豹,沒了神采。
早知道會這麼一貧如洗,在他體力還好的時候,他就去長白山挖一些人參。
小傅撓了撓頭,又提筆寫:「我的蛋殼可以賣錢,是非常罕見的稀有金屬,你可以拿去賣了。」
寫完又覺得不妥,如果蛋殼留在這裡,明輕輕說不定會猜到他並沒能回到他自己的星球。
而且流落到市場上,會給明輕輕惹來麻煩吧。
小傅陷入了沮喪,吹了口氣,額前劉海拂了拂。
他再次將第二張紙揉成一團。
一開頭,又是「明輕輕」。
這三個字小傅寫得最多,現在即便是用左手,也能寫得很熟練,很好看。寫到這三個字的時候,小傅的心跳總會像要跳出來,磕磕絆絆地想要從海里蹦到岸上。
然而除了這三個字之外,其他的部分,小傅思來想去,也沒想好怎麼寫。
小傅想寫一些「雖然我回去了,但你不要忘了我,如果能偶爾想起我就太好了」之類的話,然而又羞於啟齒,覺得自己不過和明輕輕認識了三個月,就這樣要求她,像個卑微索求感情的討厭鬼。
於是寫了又劃掉,劃掉又重寫。
最終小傅滿腹愁緒,仍然一封完整的信也沒能憋出來。
他心中流淌的感情像是幽藍色汪洋大海,冰川矗立在海面,能表達出來的不過是巨大的海面上一艘小小的嶙峋的船。而在這艘孤單的船上,他用歪歪扭扭的文字寫出來的,又不過是船槳上其中一顆螺絲釘上的一顆小小的黑點。
船上的人快溺死,而明輕輕仍一無所覺地站在岸邊。
那麼好像也沒有必要在船經過的時候,把水花濺到她身上去,給她帶來不必要的負擔。
小傅最終只在紙上留了兩行字。
外面的天色徹底暗下來。
時針轉到了晚上八點。
小傅終於完成了這封信。
他放下鉛筆,學著地球人經常做的那樣,朝著信紙吹了口氣,將紙張疊了兩疊,然後從蛋殼上摳下來第三塊,剪成了金色麋鹿的形狀,小心翼翼地貼在了信封上面。
樸素的信紙由酒店的備忘錄摺疊而來,沒什麼特別的。但卻由於這一塊散發著奇異瑰麗顏色的麋鹿金箔,而變得像是古老宮廷的純金信物,仿佛展開這封信,就展開了一個外族少年懵懂青澀的心。
小傅將信封放入了明輕輕的行李箱中。
這個時候他已經快不能動彈了。
冰霜蔓延到了他的左臂,衣服下面已經失去了原先肌膚的顏色,而變成了一種死氣沉沉的慘白色。脖子倒是還能動彈,但是脖子以下全是冰。
比起這個,更加嚴重的是小傅腦子裡的精神暴動,像是有把電鋸每時每刻在腦子裡旋轉切割。
他以前未破殼時聽說有一位驍勇善戰的將軍,退役後因為易感期精神暴動無法疏解,而釀成慘劇,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現在倒是切身體會到了這種半邊身子被懸掛在地獄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