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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邏認出來了。

  這是舒明悅的字跡和筆法。

  宣紙最下方,壓著一封信,字跡明顯變了,鐵畫銀鉤,遒勁有力。上輩子虞邏見過姬不黷親手的國書,自然能認出來字跡。

  他眉頭微皺,伸手將信紙抖開。

  ……

  表妹親啟,見字如吾。

  一夢南柯,恍惚新世,吾幸得機緣,得一線生機,與汝重逢。奈何心中愧疚,唯恐怯情,遲遲不敢想見。於定國寺輾轉月余,終下決心,修書一封以見表妹。

  窗間過馬,距昔日許嫁和親,一晃已五年爾。

  送汝和親關外後千餘日夜,心無一日不悔。

  每至夤夜,時常驚夢,夢表妹怨聲質問何以如此待你,又夢表妹握住吾手,潸然淚下,告虞邏苛待於你。

  夢醒,大汗淋漓,赤目奪門而出,欲發兵將汝接回,然悔之晚矣。

  這才恍惚明悟,吾對汝之心,喜愛深存。

  彼時,吾卻不敢承認。

  猶記昔年初遇,表妹玉雪可愛,勾吾之手以喚三表哥,十四載飛逝,卻如歷歷在目,印於腦海中清晰愈甚。彼時吾愛表妹,喜與汝玩伴,奈何汝養於主母房中,吾卻居於偏院,不得日日與汝相見,思來那時,已在心中埋下對汝之執念。

  然,聞虞邏待你寵愛,又心生嫉妒吾,以巽朝為私器,行卑鄙之事,待聞虞邏遷怒於你,拂袖離去,卻又心生惶恐茫然。

  不知關外三載,表妹恨我尤深?

  年少不知情深,失去方悔己錯,一步行差,步步皆輸,愧與悔二字,已不能道出心中之意。

  人至絕路,方幡然醒悟,一生荒唐。

  下至黃泉,吾無顏面見父皇、表妹、朝野臣兵與天下萬民。

  偶聞業火燒罪孽,彼時烈火燃燒,濃煙滾滾,吾席地坐於紫宸,心中惟願,若有來生。

  若有來生,定當厲精為治,求贖前世之罪。

  然一夢醒來,神色恍惚,竟見生死可逆,時光回溯。見少年之吾,又見少年之汝,種種一切,猶如黃粱一夢,卻又心神激動,感慨萬般。

  願少年之吾不入歧途,願少年之汝得償所願。

  朝陽遲暮,筆落紙短,數年掙扎俱往矣,余念已了,已該去矣,此去一別,後會無期,盼汝珍重。

  慶和六年十一月二十二。

  姬衡手書。

  ……

  世間多後悔,卻不是所有的執念都可以挽回,虞邏讀完,冷笑了一聲,便面無表情地取火將信紙點燃了。

  人生八苦,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何其有幸,竟叫姬衡得一線機緣,了卻前世執念?

  火苗順著冬風呼嘯往上,不消片刻便吞噬了所有字跡,艷紅的火苗跳躍,在他俊臉上垂下一片明暗變化的光影,在一陣劈里啪啦的聲音和燒焦的氣味中,終化作了一堆灰燼。

  許久不見虞邏回,舒明悅尋了出來,見他站在庭院外盯著那攤殘骸出神,走過去勾了勾他手掌,不高興地仰臉問:「還看什麼?」

  「沒什麼,」虞邏笑笑,命人將那堆殘骸收走,偏過頭摸了摸她冰涼髮絲,笑著道:「我在想,這幾日,哥哥和大表哥很忙,我可以在府里多陪陪你了。」

  此言一出,舒明悅的耳朵尖卻「唰」地紅了,「我、我想出去玩,才不在府里呢……」

  越說到後面,她聲音愈低,面容也變了羞惱神色。

  虞邏眼底的笑意卻愈發深,故意俯下身來,炙熱氣息鋪過來,卷著熟悉的淡淡冷香,舒明悅整個身子都繃住了,細白脖頸紅紅。

  昂起臉,抬下巴, 「干、幹嘛?」

  「想什麼呢?嗯?」男人好笑地捏住了她耳垂。

  舒明悅一下子臉色漲紅。

  虞邏卻笑得愈發開懷,兩人離得太近了,仿如情人低語低語,舒明悅正惱了一張臉,便又聽他在她耳畔溫柔地拒絕,「不行。」

  俗話說得好,俗話說得好,由儉入奢易,由奢回簡難,開了葷的人,哪能再吃素呢?

  你說不行就不行?

  舒明悅哼了一聲,懶得再與他爭論,兀自轉身回屋了。虞邏慢悠悠地從身後跟上來,「想去哪?曲江?翠華山?還是驪山?」

  ……

  甜蜜的時光容逝,如烏飛兔走,轉眼就到了十二月初。

  北狄那邊出些了急事,虞邏要回去一趟,走得很急,上午剛說完,下午便騎上了馬,臨走之時,他揉了揉她腦袋,安慰說很快就會回來,還信誓旦旦地保證,一定會回來陪她過年。

  結果大年三十那天,舒明悅守夜守了整晚,太陽都升起了,也沒見著人影。

  翌日中午,方才收到他的來信,說還晚些才能歸。

  舒明悅心中失落,可這卻是沒法子的事情。北地天寒,冬日尤其艱難,虞邏這個新上任的可汗的確脫不開身,哪怕有上輩子的經驗在,也得一步一步重新來。一忙起來,便是事趕事,停不下來。

  這一拖,就拖到了慶和七年。

  那天是上元節,金吾弛禁,特許夜行,舒明悅早早收拾妥當,穿了一身鵝黃色羅裙,外披一件淡青色小斗篷,一圈白雪容貌襯得臉蛋愈發嬌艷。

  夜幕初至,兄妹三人吃過湯圓,便一起出門看燈會,崇仁坊離丹陽門近,也沒坐馬車,不急不徐地步行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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