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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知昏睡了幾次,也不知道醒了幾次。

  直到他聽到水牢鎖頭的一聲悶響,他渾渾噩噩,不知今夕是何年,傷痕累累的肌骨已經被寒水泡的皮肉泛白。

  他太久沒聽到聲音了,向著那一片黑暗看去,卻看到了世間最溫暖的一抹光。

  金髮的法神一襲黑袍,涉水而來。

  他走到他面前,點亮了一簇魔法光芒。卻看到半身被浸入水中的囚徒眼裡蒙著一層陰翳。他太久沒看見光明,乍一看去,卻仿佛夜盲,只能見到朦朧的輪廓。

  法師溫柔地捧起他垂下的頭,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從袖中拿出藥劑,一點一點地滴入他因為泛白的唇間。

  價值連城的藥劑,灌入他的喉管,多餘的從他下頜流到胸口,然後融入冰涼的寒水之中。

  將夜這才有了些說話的力氣,他動了動被束縛的腕,聲音低啞:「我在做夢?」

  他倒不是第一次夢見修了,以為這還是幻夢,努力睜開灰濛濛的眼睛,試圖透過那蒙蒙的白光看清楚他的輪廓。

  高貴的神明雙手穿過他泛著潮意的銀色髮絲,捧住了他的臉。

  將夜感覺到臉頰上的溫度,渾身一顫。

  然後神明抿了一口藥劑,俯下身,唇瓣覆上了他乾裂的唇。

  源源不斷的力量伴隨藥劑,緩緩渡來,治癒了他身上經久的傷痕,那些翻卷的皮肉,癒合又裂開的傷口,都在漸漸地彌合。

  這是一個淺嘗輒止的吻。

  施予者不帶一絲情|欲,神聖而高潔。

  而他哺入將夜口中的一口藥劑,卻是他畢生的甘霖,足以慰藉他的漫長年歲。

  然後,修像是安撫雛鳥一般,低聲道:「你自由了。」

  你自由了,將夜。

  將夜在牢里呆了十個月。

  對他來說,卻是一生那樣長。而他無所不能的主神,私下裡與神王達成了什麼樣的交換,他不知道。

  修牽著他的手,把他領出那足以埋葬一條神祇生命的長長甬道。

  他雙目纏著一條黑色的綢帶,為了防止他被驟然的陽光刺傷眼睛。

  將夜終究還是褪去了幾分張揚,變得冰冷、隱忍而沉默,仿佛一切都不能牽動他的內心。

  法師的手白皙修長,卻成了他與外界唯一的聯繫,他平生第一次這樣乖巧沉默,把一切都交給一個人,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後,仿佛這就是一輩子。

  而這條路卻是有盡頭的。

  法師在神山的長階之上停下,面前是輝煌的萬神殿,底下是碌碌人間。

  他轉過身,對他道:「我只能陪你走到這裡了。」

  什麼意思?將夜心裡遲鈍地想道。

  他開始後知後覺地感到張皇了。

  法師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道:「我不再是你的主神了。」然後他看了一眼雲層之下的人間,將他的武器與刺客袍歸還,道:「你走吧。」

  將夜顫抖了一下,他用力扯開眼睛上覆著的黑色綢帶,狠狠地摔在地上,他厲聲質問道:「你不要我了?」誰都能聽出,他聲音裡帶著顫抖。

  法師不答,只是負著手,緩緩地走上了長階。

  黑袍逶迤在地,仿佛一片幽曲的黑影。而他長長的金髮,更是明亮璀璨。

  階下的少年,因為刺目的陽光而流著淚,卻仍舊固執地發問:「修,你不要我了嗎?」

  聲聲泣血。

  法師的背影逆著光,卻有著居高臨下的慈悲,卻又無情至極。

  他沒有回頭,只是道:「你被神王流放了,走吧。」

  走得遠遠的,不要再回神山。

  這是埋葬一切的墳墓。

  這裡禮崩樂壞,自由、意志、人性、善良……一切的一切,都是不允許存在的。若是執意堅持,只有死路一條。

  將夜:「那你呢?」他的聲音如同寒雪,冰冷凌厲,「你也認同了他,要『流放』我?」

  修:「……」

  將夜甚至還覺得唇上留有餘溫,他以為那是溫柔疼寵,卻不料,那是對方最後的慈悲。

  他的銀眸里戾氣一閃而過,幾乎瘋狂,那股洶湧而暴戾的情緒幾乎將他整個人淹沒,恨不得將那溫柔又殘酷的人扯下雲端,抱在懷裡,揉入骨血。

  知慕少艾之年,他卻像斷翼的雛鷹,不得不向深淵墜落。

  從此,那些桀驁不馴,恣意妄為,那些光明、柔軟與埋藏於眼底的愛戀,都冷卻結冰,被埋入深深的心底,再不提及。

  在法師的背影徹底消失的時候,他終於從這一場大夢裡清醒了。

  繁華卻又血淋淋的神山,終究不是他的世界。

  他為自己再度披上刺客袍,配上短刀,戴好輕甲,最終戴上兜帽。

  隱藏在兜帽之下的俊美面容,漸漸地褪去了最後的動搖,覆上一層凝凍千年的霜寒,那霜華從銀色的眼睫結出,蔓延至眸底,高挺的鼻翼,然後是抿成一條線的嘴唇。

  將夜向著神山之下走去,每走一步,他都覺得肩膀到脊背,都是一陣酸楚。

  少年人的身軀,在隱約地抽長,而他毫無所覺。

  沒有人再站在他的背後,為他收拾善後。

  沒有人再會為他鍛造刀具,縫製戰袍。

  沒有人會在萬神殿上庇護他,為他攬下所有罪名。

  ……

  他總不能當一輩子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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