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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把梁正知道的人所有能露出來的面容都使了個遍,韋阿大才輕輕巧巧地下了鐵鏈,看著梁正那驚訝得匪夷所思的一張臉,忙說:「別動!」跟著,他學著梁正,擺出了一模一樣的一張臉,同樣張大了嘴巴,失掉了魂兒:「這手兒,算不算能耐?」

  這種練戲的法子!上天下地,古往今來,自己聽都沒聽說過!

  「爹說,挨打不疼只是第一環,外皮練硬了,還得練裡頭。上這鏈子,練的就是膽硬,剛開始還拴著腰掛著,到後來站上三年,世上什麼事都不怕。練完了膽,還得練心,不讓人揪著縫子,才能遇事壓得住性子,拿石頭拍我們,驚著嚇著,久了才能心穩,遇事才不慌。最後是練臉皮子,得會裝,吊在天上,挨著打,擔著驚受著怕,練出來的臉才准,才能記得住。一個眼神歪了,一個聲調偏了,都是差錯。」韋阿大淡淡一笑,似是在說和他毫不相關的另一個人,「我們一坑人,太陽頂著得練,颳風下雹子也得練。」

  「掉下去沒命!」梁正吼他。

  「沒命,也是命。」韋阿大毫無表情地看著他,又指了指遠處,「山那邊還有幾處,狼窩子,開水鍋,竹尖子海,我們輪著去。」

  瘋子!瘋子!梁正心裡打著哆嗦。

  「世上千萬條路,我們能走的沒幾條。一幫窮山溝里的要飯花子,跟東廠斗,我們只能靠算計。」韋阿大坐了下來,看著對面的山,「天南海北,花子殘廢能去哪兒?爹當那大魚,拉著我們一幫小魚崽子,要飯過了五年才踅摸到這地方,只有在這兒,才能放開身子,把我們想的法子一點一點弄出來。」韋阿大又說,「這山高水遠,又在出金的地方,好藏,易守難攻。」

  「要真想報仇,該去北京。」話一出口,梁正就覺得錯了,司馬拓一個癱子,帶著一群毛都沒長的孩子,怎麼報仇?連遂昌的縣衙都進不去。

  韋阿大卻沒計較,只是悠悠地又說:「爹講過,當官的眼裡,這世上什麼東西都能變色兒,就金子不變。誰當皇上誰當官,都他媽認金子,只要有了金子當鉤,不用我們去,他們自己來,金子擺在這兒,不愁沒人殺。你信不信?放跑的那個,沒幾天,就又得帶人來。」

  「蓋被了!蓋被了!」那天夜裡司馬拓的狂吼,自己就算離得遠,也聽了個真真切切。那是多大的刻骨仇恨?

  要是劍鋒死了,自己會不會和害死他的人拼命?梁正不敢想。

  他沒再說話,只是呆看著對面的山硤,一塊一塊,懸空錯落,看似堅硬如鐵,卻又脆弱不堪。幾滴水、幾塊浮塵落下,一小撮兒那種火藥,那硤頭轉瞬就成了人頭落地,它們砸在身上是哪種疼?爹真如他們所說被埋在那些石頭堆里?為什麼自己的記憶里娘說爹死在遼東?田爾耕到底為什麼選自己和劍鋒?如果自己不是和這些礦民有淵源在先,是不是自己也會被他們殺了?等等這般,疙瘩像腳下河水轟起的泡沫,起了又滅,滅了又起。

  直到衛劍鋒的聲音在身後泛起了回音:「阿大,你爹叫你。」

  阿大支棱著起來,看見衛劍鋒對他點了點頭,快步走下了山。

  剛想到你,你就來?見了衛劍鋒,梁正心裡一陣火。有生以來,怕是自己從未對衛劍鋒發過這麼大的火,那晚他還給了兄弟一巴掌,那臉到現在還腫著。

  其實打他那巴掌,梁正也疼。

  「還恨我?」衛劍鋒沒坐在自己身邊,站著看向遠處。

  半天梁正都沒開口,心裡卻是一串兒霹靂炮仗砸向衛劍鋒:我當你什麼事都跟我講!去詔獄提韋家兄弟時被塗文輔、許顯純堵住給你下這個差,你跟我說了嗎?接東廠殺人的差?虧你是我弟弟!你還給那楊振和番子引路?好!就算你最後沒當他們的幫凶,還把他們弄死,你就沒錯了?你就可以不跟我說了?你壓根就沒想過告訴我!你當我是什麼?是你哥?

  還有,路上你看出了韋家兄弟總洗澡洗頭是毛病,遇著匪抄傢伙帶著能耐,夜裡總醒鬧頭疼,這些事都只是疙瘩,犯不上起疑,那你背著我夜裡進這礦探路,戳破了司馬拓和這些礦民的底,還看見了那一百三十四個牌位,看見了你爹我爹的牌位,這些事都一個個保真沒錯地戳在眼前!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為什麼不說半句?你瞞得我死死的!

  你還麻翻了我,和他們一起殺了那群你帶來的人!還殺的是東廠的殺人鬼活閻王,他們是比楊振還惹不起的番子!你要咱倆以後怎麼活?咱們回不了北京!咱們當不成錦衣衛了!我們剛過了幾天安穩日子?我們現在是匪!大明朝的匪!

  梁正心裡的火,燒進了腦袋。

  「從小到大,我不知道你能瞞我這麼多事。」心裡的千言萬語,嘴上卻只能輕輕一句。

  「我要是都跟你說了,你會咋辦?」

  「跑!帶著你跑!」梁正吼道。

  「往哪兒跑?」衛劍鋒是不敢跟自己吼,但聲音也帶著頂頭,話更是冰冷如刀,「天上地下,哪塊地不姓朱?哪條河不姓魏?」

  只這一句,就能把自己憋得沒話。

  山谷回音里,「魏」字如雷轟鳴,遮住了大河滔滔。

  是,能跑到哪兒去?這天底下,哪個地方是不歸東廠管的,是錦衣衛去不到的?恐怕也只有這兒了。

  「你信他們?忍了二十六年,為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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