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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念叨著光緒三十年,三十三年……

  突然,小男孩把手放到膝蓋上,嚴肅地望著自己的祖母:“故事是不是還沒講完?”

  “沒有完嗎?”老夫人暫擱了鋼筆,取下眼鏡。

  “您剛剛說,您和祖父的緣分要從光緒三十三年,祖父見到您的黑白相片開始算。那就是……1907到1918年,只有十一年,”他終於找到了理由,能繼續聽這段傳奇,“可您說要講十二年的故事,是不是?還有一年,再講一年吧。”

  十二年?

  老夫人回憶著,對,是要有十二年的故事才完整,先生多年努力,傾半數身家,被人誤會是賣國商人,甚至被自己救助過的人誤解,都是因為想要中國參與到一戰當中去。

  最後,他也確實如願了。中國不止參戰,還成為了戰勝國。

  她潛意識地迴避了1919年。

  那一年……

  老夫人欠了欠身子,將毛毯搭在膝蓋上。

  “1918年的冬天,德國投降,一戰也結束了,”老夫人回憶,“你祖父資助組建的軍隊沒來得及去國際戰場,就收到了這個天大的好消息。那個年代裡,我們國家一直被侵略,割地賠款,內亂不斷。我們的民族太渴望有一次勝利了。”

  她笑著說:“當時真是舉國歡慶,完全不用政府組織,民眾自發遊行慶祝,到處是鞭炮不斷,到處有新時代的演講……”

  “近百年最大的喜事!”翰二爺笑著,給從北京趕來的周禮巡倒酒,“可惜我回來早了,沒趕上慶典。快,說說,據說紫禁城前面有熱鬧看?”

  “是啊,教育部特令學生們都放假慶祝了。想想看,十一月北京的大風多厲害,蔡先生的嗓子都喊啞了,卻還每天都要去演講,”周禮巡笑著,接了杯子,對倚在窗邊的傅侗文學著蔡元培先生的演講,“‘現在世界大戰爭的結果,協約國占了勝利,定要把國際間一切不平等的黑暗主義都消滅了,用光明主義來代他!’”

  傅侗文在笑,在座的諸位先生都在笑。

  “只是可惜,侗文的數百萬援軍費,算是打水漂嘍。”周禮巡打趣他。

  “如此最好,”他不以為意,“我們不戰而勝,少死幾個軍人不好嗎?”

  眾人笑。

  角落裡,只有傅家二爺是穿著長衫,衣著突兀,可也抱有著同樣的喜悅之情。他今夜來其實是要道別的,沒想到正碰到周禮巡從北京來,傅侗文的小公寓裡聚集了一干京城裡的公子哥。其中幾人早年和傅家二爺也有交情,自然就強留他下來了。

  一樓客廳里,大夥從前門的演講,說到月底要在紫禁城太和殿前廣場舉行的大閱兵,都在提醒傅二爺要去。畢竟這裡的人都在上海處理公務和生意,唯有二爺要北上。

  二樓,沈奚和蘇磬坐在沙發上,在等著樓下熱鬧結束。

  “冷不冷?”沈奚和蘇磬實在沒話說,只好詢問,“再添盆炭火吧?我去讓萬安來。”

  “我可以見見譚先生嗎?他是否在?”蘇磬忽然問。

  沈奚心裡咯噔一下。

  在是在……但因為傅二爺和蘇磬來告別,譚慶項就有意迴避,一直在自己的臥房裡沒出現過。他是在避嫌,畢竟從傅二爺的角度看,他也曾是蘇磬的恩客,能避則避。

  “譚先生……我可以去問問。”沈奚說。

  “你同他說,怕是此生最後一面了,二爺他預備去天津定居。”蘇磬道。

  天津?她意外:“三哥不是把傅家宅子送給二爺了嗎?”

  蘇磬笑著說:“二爺在天津也有洋樓,他想去便去,倒也沒什麼差別。”

  初次見蘇磬,二爺就是她的恩客,兩人溫言細語地交談著,情意綿綿。可她對四爺的情義,傅侗文也仔細給沈奚講過,那日拼死為四爺報仇,眼中對傅大爺的恨做不得假。那對譚慶項呢?譚先生是她第一個男人,總會有特別的感情在吧。

  譚慶項應該也是想見她的,權當是老友敘舊。

  ……

  “我去去就回。”沈奚說。

  她上樓,敲門,敲了半晌,連培德都探頭出來瞧了,譚慶項才遲遲地開了門。他臥房裡沒亮燈,猛見門外的光,被晃得眯眼:“人都走了?是餓了?還是要收拾?餓了叫培德,收拾叫萬安。我頭疼,今夜別叫了。”

  他作勢關門,被沈奚擋住:“蘇磬,想見你。”

  譚慶項微微一怔:“見我做什麼?”

  “馬上要走了,也許想和你道別。她說要去天津定居,你跟著我們,不管在北京還是上海,都很難再見到她了。”

  譚慶項默了會子。

  “去吧,我陪著你,”她說完,又想想,“你覺得我不方便在的話,我在門口給你守著。只是要注意一點,不要做什麼不好的事情……”

  “把我當什麼了?”譚慶項沉聲問,“傅二在樓下,我能幹什麼?”

  “那你去不去?”

  “去,等著,我擦把臉。”他說。

  沈奚心中惴惴,想像不出兩人見面會說什麼,發生什麼。

  結果等譚慶項跟她進了二樓臥房,他逕自坐在書桌旁的座椅上,蘇磬則在沙發上,兩人兩相沉默,各自懷揣著心事,心不在焉地坐著。

  連語言交流都沒有半句。

  沈奚把自己當作一個擺件,在書架旁翻書看。

  半小時過去,她聽得樓下聲音大起來,應該是客廳門被打開了,大家都在和傅二爺告別,這是要走了。她合了書,回頭一看,蘇磬和譚慶項恰好也是今夜第一次對視。

  “當年……”蘇磬輕聲道。

  “為什麼?”譚慶項打斷她。

  “慶項,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蘇磬誠懇地看著他,“可是慶項,我是個普通女人。並不是每個人都會像你和三爺、四爺那樣活著。我無法想像,也無法接受……自己的男人隨時準備為國捐軀。我從良,需要一個安穩的家,過衣食無憂的日子。”

  四萬萬人,每個人都不同。

  有遺老遺少為前清跳湖殉國,有人為推翻清政府灑熱血,有人為革命拋頭顱,有人為買不到一碗熱粥而愁苦,有人為家中老少奔走……

  蘇磬想說的是:慶項,你是個為國而無私的人,而我是個想要家的人。

  沒什麼對錯,只是追求不同。

  “慶項,我尊敬你們,我也感激你們、理解你們,但我無法成為沈小姐這樣的人,我沒法做到你們這樣的地步。”

  譚慶項沒說話。

  很快,蘇磬的丫鬟來接她。

  從頭到尾,兩人僅有這幾句交談,最近的距離,也有五步之遙。

  傅二爺要走,諸位公子也都散了。

  沈奚送他們出門,從公寓門口到巷子口,前邊是傅侗文和二爺兄弟道別,她和蘇磬是兩相無言。最後,傅侗文和二哥在馬路邊駐足,看上去是要說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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