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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太狼狽也太醜陋,於是他索性閉上了眼。

  怎麼洗的?

  張岱說不出話,只動了幾下烏紫的嘴唇。看上去像在艱難思索,仿佛他已經忘記了。

  聞時臉色難看到了極致, 眼裡那股冷冷的瘋勁也到了極致。

  他骨節都攥出了響聲,所有傀線傾力一提——

  「嗬——」

  張岱的劇咳是從嗓子裡擠出來的, 混著血沫。仿佛五臟六腑都被攪得稀碎,正從口中溢出來。他惶急地抓了兩下傀線, 忽然笑了起來。

  「想……想起來了。」他嘶聲說, 嘴唇還是咧著。

  怎麼洗的天譴呢……

  無非是在那片山坳鎩羽而歸,他越想越不甘心, 又越想越害怕。

  天譴在他身上的反應太明顯了——

  不論他想做什麼,都會落得一個最糟糕的結果,像一種詛咒。

  他頻繁地陷在夢魘中,好像只要閉上眼,就會有無數怨主爬進屋、爬上床,一口一口地分食掉他。

  他焦慮、易怒、陰晴不定、慾壑難填。一切最為負面陰晦的東西都被無限放大,仿佛身體裡藏了無數惡鬼,掙扎著要破繭而出。

  這不是最可怕的,最讓他難以接受的是……他解不了籠了。

  那次的籠是他生平罕見的可怕回憶——他就像一個人形漩渦,瘋狂吸納著周遭所有陰黑的東西,那些承載著怨憎妒會的黑霧鋪天蓋地朝他撲涌過來,鑽進他的身體。

  起初他是欣喜的,畢竟吸納的黑霧只要能夠消融修化,就能讓他變得更強。

  可下一瞬他就開始後悔了,因為他已經承受不了了,那些黑霧還是瘋了一般盯著他,源源不斷。

  它們在他的身體裡肆虐衝撞,非但消融不了,甚至連他十多年裡已經消融的那些都跟著蠢蠢欲動。

  那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到恐懼和無力。

  他想到了一個詞——反噬。

  他的身體裡滿是惡鬼,不是修為高低、能力強弱能控制的。

  甚至越是厲害,消融過的東西越多,承載的越多,反噬就越可怕。

  這就是天譴。

  張岱始終很慶幸他那天所在的籠並不是很大,也不是獨自進的籠,還有個不知情的同伴幫了他一把。否則他可能真的就折在那裡了,應了天譴的那句話:不得好死,沒有葬身之地。

  那個關鍵時刻幫了他一把的人姓羅,來自雲浮,也是松雲山下的外徒,平平無奇、籍籍無名。解籠之後也沒討要什麼,打了聲招呼就走了。

  這毫不起眼的一脈單論實力,早該銷聲匿跡。卻在千年之後成了判官幾大家族之一,少不了張家的助力。

  所以後來人都說,張家老祖宗張岱知恩圖報,大善。就連羅家的人自己都這樣認為,還常為此感慨不已。

  今天,他們才算窺見到了幾分當年的實情。

  張岱在那次出籠之後消失了幾天,不見蹤影。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又做了什麼。

  直到此刻被聞時攥住命門,他才從滿是血沫的喉嚨里擠出一句:「我……我去了那個山坳。」

  他又一次偷偷去了那個山坳,費盡心機才穿破霧瘴靠近中心。

  如他所願,塵不到不在,只有一座空屋和一片靜湖。

  那天山里冷極了,湖面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幾隻水鳥輕飄飄地落在冰上,踩出極輕的裂響。

  乍看過去,那湖泊再普通不過。但他知道,塵不到擺了陣在這裡。

  他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麼陣,但無非是助長修化、增益補進之類,說不定半仙之體就得來於此。

  於是他跳進了湖心。

  那個季節的山湖水應該冰寒徹骨,但張岱偶爾回憶起那一幕,從來不記得水有多冷,身體有多痛,只記得那刻的狂喜——

  法陣轟然運轉,那些在籠里纏裹著他,無法消化又無力承受的黑霧,帶著他的天譴,一併被洗落在湖裡。

  黑霧像有無數頭頸的巨蛇,天譴印記就是纏繞在蛇身上的淡金紋路,密密麻麻地交織著,形容可怖。

  它們一觸到陣底就瘋了,拼命朝陣局中心鑽涌。

  那不過就是一瞬間。

  一瞬間,湖水化作霧海漆黑一片。一瞬間,他身上的天譴印記就淡去了一半。

  那時候的張岱簡直欣喜若狂,恨不得把餘下的印記連皮剝了,直接扔進湖裡。

  但下一刻他就變了臉色。

  天譴在他身上的時候,夜夜百鬼噬心,攪得他不得安寧。現在天譴被他洗進了湖裡,又怎麼會安分下來。

  陣局裡霎時爆發出萬鬼齊哭,滿山雀驚,黑壓壓千百隻,頃刻就散了。

  湖邊停歇的幾隻水鳥剛撲翅,就被黑霧包裹淹沒,瞬間乾癟枯萎。

  張岱再顧不上洗剩下的天譴,連滾帶爬地掙出湖。

  天譴翻攪不息,黑霧就像海潮巨浪,從山坳撲出來。

  張岱幾乎是滾下山的,他爬站起來一回頭,看見了漫山遍野的黑色,帶著浮動的淡金色印記八方奔涌,朝著山道、驛站、村野和門樓……

  那些地方有數不清的人,對即將臨頭的災禍無知無覺。

  他可能闖大禍了,張岱心想。

  但黑霧緊逼在後,他只來得及朝那些地方匆匆望一眼,便開了一道陣門,逃出生天。

  那是那一天的酉時,暮靄沉沉,不知哪座山寺的和尚剛敲第一下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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