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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睜開眼看他的時候,清冽的眼底仿佛有耿耿星雲,有風雪下的千里山川。

  那雙眼,使他認定,他就是常清靜。

  他沉默許多,也冷寂許多,皸裂的唇瓣微微一動,頷首喚他。

  「玉瓊。」

  破碎虛空只是個騙局,長生亦成了一種折磨。

  常清靜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讓自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會老會病會死。

  他在等死。

  玉瓊喉口仿佛梗住了,說不出一句話來。

  自打見到常清靜這第一眼起,他就意識到,他在平靜地等死,等一個歸宿,一個終結。

  幾百年沒見,再見面,哪怕心裡也再多的話,也都成了幾句尷尬的寒暄。

  「小師叔,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孟玉瓊低聲道。

  常清靜腳步窸窸窣窣地踩在雪地上,聞言道:「還好。」

  不遠處的論劍台前有幾個蜀山弟子在練劍,你來我往,其中一個竟然一跤從論劍台上跌落了下來。

  常清靜渾身一怔,瞳孔放大了點兒。在玉瓊看過來的時候,復又搖搖頭。

  這是他的老毛病了,他聽不得重物落地的聲響。

  她回去之後,他就落下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毛病。

  這是其中之一。

  餘下的,諸如晚上徹夜難眠,一閉上眼,就是她穿著身大紅的嫁衣,跑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他不知從何時起開始恐高,他上不了樓,去不了高處,甚至,也御不了劍。

  他同時也看不得女子紅色的羅裙,冬日的梅,街角紅色的燈籠。他下意識地逃避一切跟紅色有關的色彩。

  他畏懼夕陽。

  每當日落,便乾脆將自己鎖在屋子裡,靜靜地等著太陽徹底落下去,待到天色暗了下來,方才出門。

  玉瓊不能多陪他,他如今已是蜀山新任的掌教,冗務纏身,玉真此時也不在蜀山中。

  這一晚上,他心緒難定,未曾入眠,乾脆捧著卷道書依案夜讀。

  讀至深夜,困意漸漸襲來,他揉了揉額頭,趴在案几上睡著了。

  人之將死,他漸漸地開始多夢,夢境無非是她。

  她跑得太快,他抓不住她。

  或許是這一次身處在熟悉的幻境中,他又夢到了她。這一次的夢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甜美。

  十五六歲的模樣,正值青春最好的時候,她坐在床上笑嘻嘻地拍著水,唱著歌兒。

  哦呦呦的歌聲飄過了蘆葦盪,一直飄到山那頭去了。

  小道士眼睛睜得大大的,昔日仙氣飄飄的小道士,這個時候就像只呆呆的,圓滾滾的青蛙,又像是被煮熟了的螃蟹,瑩潤如玉的臉上紅通通。

  王二叔笑得幾乎直不起腰來,將船槳劃得飛快,船槳搗碎了晚霞,驚動了水面上的浮萍與水蜘蛛。

  入了夜,他倆並肩閒坐在廊下看星星,看著這天上星丸錯落。

  她踢踏著只套了一半的繡鞋,仰著頭,剛洗完的長髮微潮,帶著些花香。

  那時候,是他最意氣風發之時,少年御劍長空,伴同鶴唳,去地千尺,足躡長風。

  夢裡,小姑娘伸著手去撫摸他眉心的褶皺,羞赫地抿著嘴角笑起來。

  「小青椒,你老了好多啊。」

  忽而,燭火噼剝的動靜使他驚醒了,浮光掠過他眉眼。

  他獨坐了許久,夜已深了。

  林間飛雪有聲,蓬蓬蕭蕭,忽而迴風雪急,松風瑟瑟。

  他忽然意識到,他已經老了,不再是當初那個初出茅廬的小道士了。

  第二天一早,他起身向孟玉瓊請辭。

  孟玉瓊錯愕中很是不舍:「小師叔,你不多待一會兒?」

  常清靜道:「不了,我尚有許多要事。」

  與其說是要事,倒不如說是去完成他臨死前的一樁心愿。

  十年的時間,常清靜思忖著,足夠了。

  他給自己預留了十年的時間,他向玉瓊請辭,獨自一人帶著她的遺骨上了路。

  他想在去世前,看看她曾經看過的景色。

  他背著她的遺骨,由長江往洞庭,又抵岷江,繼而又去了金沙江,由金沙江抵於瀾滄。

  他尋訪五嶽,亦去了黃山、五台山、峨眉山、雁盪山、玉龍雪山。

  他曾在姑蘇城外,就著搖搖晃晃的烏篷船小憩,也曾西至大漠,南至烏蒙、哀牢、騰衝,見過西南諸族,也見過濊貊的冰雪。

  「濊貊冰雪堆積如玉,每當入夜,家家戶戶點起燈,漠漠寒煙,重重雪色,星火錯落,,一如琉璃世界。」

  他一如既往地提筆寫信,燒給那個遠方的世界。

  在她死後不久,他曾經去過一趟王家庵。

  王二叔和王二嫂早已經去世,小虎子身子還算硬朗,都坐在院子裡含笑逗弄著孫子。

  「爺爺,爺爺,吃地瓜干。」小孫女乖巧伶俐,攤開掌心,奶聲奶氣地喊他。

  小虎子抱著她,已經鬆動的牙齒嚼著地瓜干,看向籬笆外的桃花。

  在他和桃桃離去不久之後,他就同村裡的姑娘成了親,生下了一雙兒女,如今,兒女又紛紛成家立業,替他生下了孫子孫女。

  小虎子偶爾倒也會想起曾經的好友,那個總是背著古怪的大書包的小姑娘和冷淡的小道士。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想,他們肯定有比他更為精彩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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