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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王摩詰的詩……」穆澈蹙聲沉吟,餘光見寧悅玄擰眉沉默,心弦一墜,「怎麼?」
寧悅玄沉肅道:「戎人久居邊蠻之地,射鵰獵馬為本色行事,故作此圖此詩,信手拈來;你家姑娘刻意做大端氣象,想以此壓制對手,但恐後力不濟……」
穆澈眸色驟深。
水丹青中包含三層變化,行家叫做「影春三變」,第一層是幻圖,第二層是幻字,到了第三層,便是字浮水端。
昔者有鴻漸高手,傳說技藝巔峰時能使茶字脫離湯盞,浮於半空,世所未見。吉祥想與廖秀蟬分出高下,就看這第三層變化孰優孰劣。
穆澈掌心發潮,深黑的眸子目不瞬晴地凝望鶴心樓,鶴心樓上的吉祥目不瞬睛地盯著雙方茶盞。
六位評判的眼睛亦在漢方鍾與斗笠盞之間來回遊弋,只有廖秀蟬淡笑望著對面,比起結果,他對這小女孩兒的興趣顯然更大。
「動了!」雲松低呼一聲。
只見廖秀蟬的斗笠盞中,一行詩句隨著粥面的冷凝而漸漸浮凸,直至在茶湯表面出現明顯的浮起,微光閃爍,如珍珠點綴。
「他居然能做得出……浮歡盞。」評判人黃世閣不可置信。
羊舌鯉得意地昂起下巴,「怎麼樣小丫頭,願賭……」
「慢著。」楚謖的聲音一出,場中眾人神情一變。
羊舌鯉不悅地盯著那神情平靜的女子,心想不過是故作淡定罷了,不屑地問:「怎麼,你不服氣?」
沒想到女孩兒俏皮一笑,眼裡剪了兩泓夏日的水影兒,輕巧的回答羽毛一樣拂撓人心,「是呀,不服氣呢。」
「你——」廖秀蟬出口一字,目光無意落在對面的漢方鍾,瞳色變幻。
眾人隨之望去,驚訝地發現吉祥幻出的茶字與浮歡盞恰恰相反,正在緩緩下陷,隱約形成幾個花瓣般的漩渦,而後漸漸溶沒於茶湯,風停雲止。
而後粥面光凝,盡茶之色,一如始初。
「這是什麼?」穆湘昀不禁問。
「這是、這他娘的……」雲松知道,卻萬萬不敢相信,吉祥她居然練成了水丹青的第四層境界!
「枯,木,逢,春。」
吉祥翹著唇,一字一句看向對面,「水丹青幻化出的茶,因色味已被攪擾殆盡,只能觀賞不可再飲。唯有這『枯木逢春』,能使萬法歸一,復原茶味如初——先生怎能忘了,不應該呀。」
最後四個字,是年輕女子特有的輕俏得意嗓音,帶著不掩飾的愉悅口吻,每一個音節,都點在對手的死穴。
聽得廖秀蟬直接笑起來,他活了一把歲數,還是頭一次被個小姑娘教育。
「師父!」羊舌鯉急了,「你明明也能……」
一陣風氣襲來,吹到吉祥右手的衣袖,露出她一直隱在寬袖中纏著白繃布的手腕。
廖秀蟬眉心下壓,打斷徒弟的不甘願,「你練了多久?」
吉祥垂眸揉了揉隱隱酸痛的手腕,唇角輕莞:「前前後後,半個月吧。」
所以她之前手腕抖動,是一種特別的手法,之所以替換漢方鍾,之所以第二層的變化淡枯無神,都是為了配合這終極的變化。
臨時抱佛腳,只要誠心,也未必做不到的。
廖秀蟬不怒反笑,眼中精光迸射。穆湘昀警惕地繃緊身體,短暫而驚寂的對峙,卻等來一句:「第一陣,我輸了。」
儀官傻愣了半天,突然反應過來,飛也似的奔下樓去。
吉祥輕輕地吐出胸臆那口氣,如卸千斤重負。
未已,樓下爆發出沸反盈天的歡呼,吉祥如若與己無關地轉頭,眺向對面閣窗。
窗前只有那眼目狹長的紅衣男子,遙舉一杯,向她致意。
吉祥收回視線起身,沒再看廖秀蟬一眼,步伐微有急切地下樓去,那個人果然在下面迎接她。
背光里的男子臉廓陰晦,那一雙朗潤的明眸卻似永不會走迷的啟明星,溫柔又沉實地鎖在女子臉龐。
吉祥扣住他的手,眼中有萬千光彩:「我贏了。」
「是,我知道我家臨兒一定會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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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魁先勝一局的消息舉城震動,從晌午到傍晚,市井間仍津津樂道不歇。
西街最大的酒樓朝露坊里,一群簪纓子弟一邊喝酒一邊複述白天鶴心樓上的鬥茶盛況,一個個擊節讚嘆。
座位最里有個十六七的少年,眉鬢玄爽鋒俊,此夜最為安靜。同伴拿肘推他:「允臣今天什麼回事,繃著臉笑也不笑的。那姑娘好像還是你們穆家人吧,怎麼她贏了,你不高興?」
穆庭准眯著一雙酒醉惺忪的眼,半晌,鉤唇低笑,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說:「我比你們加在一起還高興,只是你們瞧不出來罷了。」
他踉蹌著起身,擺擺手晃出酒坊,任由一群小人在身後「允♡輕&吻&喵&喵&獨&家&整&理&臣」、「十一爺」地亂叫也不回頭。
初夏的夜清涼如水,喝了很多酒的十一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不時抬眼望向夜空,不自覺醉在星河。
我實在很高興啊,為了她……十一嘟著嘴說些別人聽不懂的醉語,一不留神撞在一人身上,撞散了思緒,不滿喝斥:「誰擋小爺的路!」
對方看衣著也是個富家子,左腿微有跛疾,被血氣方剛的少年一撞險些跌倒,「大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