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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澈憶起來便笑了,那孩子不才九歲嘛?思及前些日子,塾里學問最精的施先生丁艱回鄉,這酒也不必喝了,穆澈接過書篋道:「既這麼著,今日我替夫子吧。」

  塾室臨敞圃,台下竹影清涼,圃無花,遍芷茝,香陣陣。軒中依南三尺沉檀鋪地,下垂帷,乃夫子授課處。

  玉磨薄竹簾影影綽綽,後頭沒有一個人。已過了上課的時辰,一群學童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

  「必是被我們昨日的問題難住,不敢來了。」說話的是個穿石青穿紋袍的男孩子,看來不過八九歲,皮膚比女孩還白上幾分,一笑起來兩隻綠豆小眼睛便從臉上丟了,只剩薄紅的仰月唇顯眼。

  臨座的寶藍錦衫少年撇嘴接口:「外頭傳得神乎其神,我看這卓清府的家塾,嘖,也不過如此。」

  此少年額上勒著一條紫棠抹緞,上嵌一顆難得的璫珠,珠光非凡,卻不及少年容貌冶秀。說著話,少年有些躁熱地蒲了蒲摺扇,皺眉道:「倚南女塾那邊都放了假,這裡還拘著,又無裨益,頂是煩人。子佩,你說是不是?」

  麟旭侯獨子時子佩向與南宮佘交好,聞言心中卻想:身為男子和個小姑娘比,出息!

  南宮佘疑惑回頭,「子佩,怎麼不說話?」

  時符咳嗽一聲,淡淡道:「大抵染了風熱,不大有精神。」

  南宮佘好笑,「這可不像,你向來打桃射柳爭在頭裡,今日怎麼嬌弱起來了!」

  便在說話時,軒中驀然一靜,南宮佘見同窗面浮異色,轉頭的功夫,一片白色衫角沒進垂帷後頭。

  有幾個眼看見人走進來的學童犯合計:這位教書先生的氣度,可與從前見過的大大不同啊,莫非是新請來的?

  只聽教書先生在帷簾後道:「今日由我教課,你們可喚我穆先生。」

  那把醇澤的嗓音如暑日甘雨,一幫半大孩子你看我,我看你,都不響了。他們當中不盡官家子弟,也有幾個老實少語的,可大多伶俐,不由納罕:人家不過自己介紹了一句,連下馬的師威都沒有,我怎麼有點肅然起敬的意思?

  卓清府一脈不乏學問精熟之人,亦有教易經的夫子姓穆,此不足奇。可學子中免不了也有姓穆的,免不得就有見過穆澈的,錯愕地朝那帷後的卓然身影凝辨半晌,而後轉驚為謔,憋著不說話,靜等看好戲。

  學生見禮後,果然南宮佘第一個忍不住,起身葉禮道:「既有新師,昨日課上正有餘惑未解,敢請先生指教。」

  穆澈隨意理著書篋,「說吧。」

  南宮佘朝時符示意,昔日好友卻好奇打量著帷後之人,壓根不理他這茬兒。

  南宮佘一時氣悶,又狠狠給旁邊人打個眼色,好在石青綠豆是他的忠實擁躉,起身整袖揖道:

  「請教穆夫子,《孟子公孫丑上》中有言: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集注云:褐,賤者之服,寬博,寬大之衣。請問先生,既為賤服,應當從於簡省,少一尺布,省一尺錢,為何不制窄小反而制寬大?」

  千古流傳的皆是後一句「雖千萬人吾往矣」,穆澈委實第一次聽見有人問這個的,略加思索,心中失笑。

  此問不可謂不刁鑽,也不可謂不在理。一旦被問的人顧左右而言他,穆澈能想到,這孩子下一詰就是:「難道聖人也會出錯嗎?」

  他看看下座的少年,又向那面色得得的寶藍少年掃一眼,淡笑問:「你可去過塞北?」

  石青綠豆一怔搖頭,「不曾。」

  穆澈點頭道:「你沒去過,所以不知。塞外地寒,民以牧養為生,織牛羊毛做衣裳,故曰褐。又因其地風俗不同,衣衫襦褲只是這一件,白日當衣服,夜裡當衾被,非寬非長不可,故曰寬博。所以褐寬博並無不妥,風俗不同而已。」

  石青綠豆原是為了為難先生,細一琢磨,覺得這答案在情在理啊,小眼睛當即豁亮:「先生說得是……」

  「敢問先生,」南宮佘恨鐵不成鋼地打斷他,俊然起身道:「先生可去過塞北?」

  穆澈嘴角含笑:「不曾。」

  南宮佘笑道:「既不曾,先生怎能篤定事實便是如此?」

  穆澈語氣仍是平淡,淡到有些不以為然,「我聽塾掌講你們已學過四書,原來這樣簡單的道理竟不明白。」

  南宮佘臉色一變,穆澈道:「我少年從父游五州,雖不及盡西極北,也見了種種與京中不同的人俗風物。各地習俗不同,知一可推十,又有何疑?這便是格物致知了,難道天底下萬事萬物萬人萬情,數不盡的道理,都要一樣樣親歷不成?」

  他音色平易,氣勢也未見凌利,一席話卻壓得館內鴉雀無聲。

  南宮佘腮幫子硬棱一陣,「還有一問請教先生。」

  「說。」

  南宮佘道:「《中庸》開篇則言:天命之謂性。箋注言:命者令也,性者理也。請問先生,這一令一理,豈非把一人限死了?難不成人為傀儡,天為操縱嗎?聖人動輒言天命,若在我生之前已有天命,我生之後步步受限於天命,我又何必有所作為,有所上進,聽天由命不就是了?」

  穆澈一聽這話,還真是十一的路子,側帽風流學學也罷,這骨血里的叛逆竟也肖似。口中道:「非也。」

  南宮佘冷笑:「既然非也,便是四書不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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