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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和便不再說話,伸手將邊上的藥碗拿起,躬身深深行禮後,轉身出了內殿。
在殿門合上的同時,原本靠在榻上的帝王突然俯身捂住了唇,劇烈咳嗽起來,鮮紅血液從指縫源源不斷湧出,一滴滴落下去,半點要停下的趨勢都沒有。
掌心的粘稠感愈發沉重,燕稷咳著,逐漸覺著眼前的景象慢慢變得模糊,他偏過頭,視線在窗外夜色和隱約燈火上停留許久,半晌,輕輕閉上了眼睛。
他看到了許多畫面。
第一世平凡而簡單的生活。
第二世大啟國破時京城天邊的赤色,宣景殿的大火。
第三世錯信燕周被鴆殺的晚上,燕周掩藏在溫厚模樣下的虛偽面容。
第四世踏破赤方國都的鐵騎,燕周流放八千里的背影,宣景殿的昏色沉沉和揮散不去的藥味,邵和的眼淚,還有八年來始終面無表情的自己。
這些畫面走馬觀花一般在燕稷腦海一一閃過,最後定格在最初的時候。
身著華袍的少年自京城打馬而過,在街角時回頭,明媚的笑和水光瀲灩的眼眸。
那時春光正好,四時安平,少年姿容美妙。
燕稷蒼涼笑笑,手指無力垂了下去。
可那些曾經。
到底是再也見不到了。
——
早春三月,乍暖還寒。
燕稷靠在榻上,衣袖稍稍被拉起一截,露出潔白的手腕,任由面前鄭太醫老神在在為他把脈。
窗外日光晴好,微風輕拂,桃花灼灼其華,燕稷靜靜看著,眼眸波瀾不驚。
燕稷沒想到他還能再醒過來。
從前幾次重生,燕稷想著是因為大啟亡國,他下場太過悲慘,所以才會給他重來的機會。可上一世大啟海晏河清,四方安平,已經沒有重生的必要了。
燕稷垂下眼,再次重生回登基這年,他沒覺著歡喜,只覺著滿心疲憊。
這麼些年走過來,一次次在權謀和死亡中沉浮而過,他已經倦了。
他沉默的時候,對面鄭太醫已經把好了脈,收回手:「陛下昏迷半月,如今大病初癒,脈象微弱,不過尚算沉穩,多調理便好。近日飲食需注意,酒水辛辣葷腥皆不可沾,亦莫要太過勞思,待會兒臣開個方子,睡前一次,先服用半月。」
燕稷嗯了一聲,邵和極有眼色,替鄭太醫將藥箱拿起來,躬身行禮後隨他一起去了外殿。
殿內重新寂靜下來,燕稷靠在榻上,神情疲憊。
他如今只想知道如何才能結束重生,可結束重生的關鍵如果不是大啟的安平,那又是什麼呢?
燕稷閉上眼睛,將之前幾世的點點滴滴細細回憶過去,從開始到結束,生生死死,每一世走過的路都不大相同,若要說唯一共同的地方,也就是……
燕稷驟然睜開眼睛,死亡時間!
他突然發現,自己每一世居然都是死在了二十四歲生辰前夕!
這不對勁。
第一世可以說是意外,第二世第三世是他無能,可第四世大啟昌盛安平,他雖年少體弱卻也向來無病無災,但就在那麼一年突然就患了不治之症。
這般來說的話,如若他始終找不到結束重生的方法,就會不斷重生,死去,再重生,周而復始。
燕稷手指忍不住顫動一下。
在最美好的年紀死去,重回掙扎的時候,一次又一次體會死亡的痛苦,麻木而疲倦。
這太難熬了。
一時間心亂如麻。
「陛下。」
煩亂間,耳邊突然傳來清亮的聲音,燕稷抬起頭,看到邵和抱著披風站在邊上看著他,烏黑眼眸內滿是關懷之色。
燕稷嘴角扯出極緩的弧度:「送走鄭太醫了?」
邵和點頭:「送走了,鄭太醫開的方子已經吩咐了下去。」
說著,他上前一步,將手中披風給他繫上,道:「陛下,今日天有些涼,還是要多穿點,大病初癒一定要注意些。」
他此時尚是稚嫩年紀,還未見過太多詭譎,有明亮的眼眸和乾淨的心,與幾年後沉穩內斂的人完全不同,但話嘮的毛病倒是一點沒變。
燕稷心裡莫名平和下來,將披風緊了緊,嗯了一聲。
邵和看他臉色不如之前蒼白,很快高興起來:「方才已經吩咐御膳房做了些清淡食物,陛下想來會喜歡。」
「嗯。」
「還有……得知陛下醒來,王爺已經在御書房等候了許久,說是極為惦念,陛下可要接見?」
極為惦念。
倒不如說是想看看登基後的自己是否還像從前那般好拿捏。
燕稷將眼眸深處的冷色藏起來:「自然是要見的,不過既然已經等了這麼久,也不急這麼一會兒,先去傳膳吧。」
邵和躬身答應一聲,出了內殿。
燕稷起身慢慢朝外面走去,路過牆邊銅鏡時稍稍駐足,從光滑鏡面中看到自己的模樣,面無波瀾,神情清淡,與那八年一模一樣。
燕稷卻突然想起上一世的最後,他在一片朦朧中見到的曾經姿容明媚的自己。
他站著,沉默許久,唇角突然一勾,便看著鏡子中的人笑起來,精緻桃花眼灼灼生輝,眼角微微挑起,襯著淚痣的朱紅顏色,端的是肆意明媚。
燕稷伸手在銅鏡上少年眼角淚痣上輕輕拂過。
他已經熬過了最苦最掙扎的歲月,即便如今前路未知,但重來一世,怎還能像從前那般行屍走肉般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