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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身材高挑的男人披著衣服,正背對著門站在桌前拿著茶壺倒水,喬景看到這人的背影,一時只覺得陌生,可再過一瞬,那令她悸動的熟悉就自然而然地替代了這種陌生。

  裴舜欽轉過身面向喬景,簡單的動作做得艱難遲緩,他鬍子拉茬,臉色白得難看,兩頰瘦得有些凹陷,喬景怔怔看著面前虛弱的人,像被施了定身術般一動不動,只是眼神晶亮熾熱。

  或許過了一瞬,也或許已經過了許久,裴舜欽如釋重負地一笑,抬手向喬景招了一招。

  「過來。」他氣喘地說。

  喬景終於覺得自己被釋放了。

  她想撲入裴舜欽懷中,可是她不敢,因為裴舜欽看起來像是光是站著就耗盡了力氣。

  她摒住呼吸慢慢走到裴舜欽跟前,傻傻站著不敢碰他,只是眼神由始至終都熱忱地看著裴舜欽的臉。

  裴舜欽無奈一笑,將喬景圈進了懷裡,喬景渾身在抖,他將頭埋進了她溫熱的頸間。

  「戴什麼白花,晦氣。」

  裴舜欽說著摘去喬景鬢邊的白絨花隨手扔到了桌上,喬景愣愣的由裴舜欽動作,像是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兩人靜靜相擁,鋪天蓋地的狂喜一點點流淌進了喬景的心窩。

  喬景竭力感受著裴舜欽的體溫,唯恐下一剎那她失而復得的東西就會重新化為烏有,直到裴舜欽輕輕晃了晃。

  「阿景,我站不住了。」

  裴舜欽有些難堪在她耳邊說,她才驚覺裴舜欽已經將身體大半的重量壓在了她身上。她如夢方醒般撐住裴舜欽,抬手慌忙而快速地默了下不知何時已蓄滿了淚的眼睛。

  「我扶你回床上休息。」

  喬景想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卻發現實際上她的語調因為激動而顫得有幾分可笑,她偷偷抬眸覷一眼裴舜欽,發現裴舜欽在含笑看著她,不由展顏笑了。

  不會失去他了。

  她終於確信自己不會失去他了。

  從元城來的路上,陸可明已經告知了喬景裴舜欽的大概情形。喬景知道裴舜欽是被採藥的山民救回來,用板車拖回的風州,卻不知道詳細情況是如何。

  裴舜欽腳步蹣跚,不到十步的路走得出了一頭汗,喬景扶他躺回床上,想要問他傷了哪些地方,一開口喉嚨卻梗住了。

  喬景臉色陡變,顯是在強忍眼淚,裴舜欽連忙抬手捏住她臉頰,說:「做什麼?我這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裴舜欽故意擺出了幅無可奈何的神氣,但他傷勢未愈,這話話說得中氣不足,所以反而讓喬景更添了分酸楚。

  這也算好好的嗎?

  喬景低頭默默想著,卻沒把這話宣之於口。

  喬景久久不語,裴舜欽懂得這份沉默後面的意思,便辯解似的輕聲說道:「不管怎麼說這仗算是打完了。」

  喬景抬眸看向裴舜欽,對他這樣輕描淡寫的語氣感到有些不滿。

  她不懂裴舜欽為什麼可以用無關痛癢的語氣談論這件事,就好像他由始至終都是這場戰事的旁觀者,而那個死裡逃生的人不是他一樣。

  裴舜欽感知到喬景的情緒,卻什麼都沒說,只是輕而又輕地嘆了口氣。

  那時他從昏迷里醒來,壓在他身上戰友的屍體沉重地讓他喘不過氣,他拼盡全力把身上的人推開踉蹌站起來,便看到林中的空地橫七豎八地躺著一具具屍體。

  泥土被流出的血濘得發黑,發出中人慾嘔的惡臭,蚊蠅嗡嗡盤旋,那些青黑僵硬的臉保留著死前的神情,有人憤怒,有人驚恐,有人沒有任何表情,而其中有些臉是他熟悉的,是他曾經見過他們鮮活的笑鬧英勇的模樣的。

  他清晰記得那時在高遠澄澈的天空下,他既沒有情緒,也沒有活下來的喜悅,因為他誠心覺得自己同那些躺在地上的人其實沒有差別。

  背過身從戰場離開的那一刻,他決定要將這一幕永永遠遠埋在心裡,不告訴任何人,也不告訴喬景。

  「都過去了。」

  裴舜欽疲憊的語氣讓喬景的心一抽。

  喬景覺得自己隱隱觸摸到了一種不可與人言說的長久細密的悲苦,她安慰地握住裴舜欽的手,希望自己手心的溫熱能使他熨貼。

  「好,都過去了。」她柔靜地答應,完全放下了剛才心中的那一點不平。

  她不知道裴舜欽遇到了什麼,但她知道這絕對是個印進了他靈魂的傷痕。她想,如果他不想讓她看到他傷口的形狀,那她就陪著他到痕跡淡去。

  裴舜欽有些詫異地看向喬景,喬景的眼睛澄澈清亮,他想起了那天浮蕩著紗般輕雲的青空,而她眼中柔韌的堅定,給了他一種救贖的戰慄。

  裴舜欽始終不知道喬景身上那好像能承受一切,不會因任何苦痛破碎的力量來自何處,但此時他很慶幸能得到她的撫慰。

  喬景是不激烈但也永遠不會熄滅的光,她溫柔,她默默承受,她哀楚,但她能讓人相信她絕對不會屈服黯淡。

  裴舜欽眼眶一熱,有些失控地將喬景拉進了懷中。

  裴舜欽這下的力氣大得讓喬景吃驚,喬景怕壓到他的傷口,慌忙要坐正,裴舜欽卻只是緊緊抱著她不肯放手。

  「你知道這些日子我最害怕什麼嗎?」裴舜欽的聲音有些發抖,「我怕你會做傻事,我怕我回來得太晚,一切會不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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