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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家鵠想了想,說:「師父的話太過深奧,我理解不了。」的確,要讓他視惠子為「浮雲」,實是強人所難。老和尚似乎看穿他心思,指著自己的心說:「老衲心中女色全無,絕非因老衲出家在先,只因女色如浮雲,似彩虹,都是空中樓閣矣,讓凡夫醉生夢死。世間萬物皆為身外物,你為一個女流迷鈍、輾轉,豈不枉自菲薄?俗家有言,世間唯女流和小人難養,佛家言,性是亂,色即空,男輩女流,陰陽相剋,水火不容,乃天地註定,大丈夫自當放下明志。」

  陽光和煦,雲海飄飄。

  老和尚伸手指著燦爛陽光,道:「要知道,我們生命至深的需要不過如這冬日的陽光一般和煦、簡單,但總有人,太多人,喜歡頂著烈日,化身飛蛾,投向華麗的火焰。殊不知,天地太強大,凡身太弱小,理當卸下所有承載,輕心即輕身,身輕生命才能自在活潑。慾壑難填,欲望是個永遠無法滿足的東西,當你打開一扇門,便是無窮的門。而欲望終歸是沉重的,只會讓你的生活變得複雜,生命變得迷鈍,念你之念。老衲今日送你四句偈語。」

  「師父請講。」陳家鵠看他撫須不語,催促道。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老和尚的這一席話,似有心.似無意,正中陳家鵠內心深處最大的陰影,他不由得皺緊眉頭,一時間,與惠子相識的浪漫、相知的感動、相愛的甜蜜、成婚的溫暖、離別的痛苦、相思的煎熬、背叛的驚駭……過往的點點滴滴,如春水潺潺,緩緩流過心頭;又洞若燭照,所有細節纖毫畢現,酸甜苦辣洪水洶湧,內心泛起大波瀾。

  他的心思如何逃得過老和尚的明察?老和尚看著他,念聲佛號,將一件禪事緩緩道來:「曾經,慧可禪師以斷臂之大願力向達摩祖師求道,禪師問日:『諸佛法印,可得聞乎?』祖師回答:『非從人得。』禪師聞之很是茫然,思量許久,競覺俗塵繚繞,不得安寧,遂向祖師乞言:『大和尚,我心不安。』祖師淡然一笑問他:『心在何處?我來替你安!』禪師於是頓悟妙法。」

  這故事陳家鵠聽得半懂不懂的,但以後日日思,夜夜想,一日夜裡競如迦葉忽見佛陀拈花,醍醐灌頂妙義人心始覺今是昨非。這天夜裡,月光如銀,他獨自一人步行至山崖前,觀看四周鬱郁蒼松,眺望腳下茫茫雲海,長久默不作聲,別時燦然一笑,對著崖下雲海道:「松間聞道,雲端聽佛,陳某不枉此行矣。」

  夜深回歸寺院,遠遠看見小周與小和尚在修行堂內靜心端坐,好似一對志同道合的師兄師弟,也在等待師父醍醐灌頂。第五節  為了讓陳家鵠的身體能夠儘快復原,老和尚不惜血本,拿出最好的野生人參和靈芝等給他進補,同時又讓小周天天領他去山野走走,熱身,散心。小周本是個生性活潑的人,二十出頭,正是好動、好玩的年歲。剛上山時,因陳家鵠臥床不起,沒什麼事,天天與小和尚絞在一起,砍柴拾果,探梅尋蘭,遊山玩水,方圓幾十里山野內,漫山遍野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現在正好做陳先生嚮導,帶他遊玩,何處有路,何方有景,哪裡有險,都在他心裡。帶陳先生出門,安全自然是第一,於是山左一帶就成了他們常走之地。這一帶風景獨好,蒼松傲雪,遠景開闊,有泉有澗。北伐戰爭後,陸續有富甲一方的商人為避戰亂而在此棲居,他們劈山修路,伐木造屋,一家家地遷來,一戶戶地相聚,迄今已經人丁興旺。

  這一天,陳家鵠像往常一樣與小周一起,往山左一帶去散心,一邊走一邊不知不覺聊起老和尚。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陳家鵲發現,只要說起老和尚,小周總是敬從心底生,禮從手上起——雙手會不由自主地合十,默念一句:「師父在上。」通過小周熱情叨嘮的講述,陳家鵲仿佛看見了另一個老和尚,他天天凌晨四點起床,坐禪兩個時辰,天亮出門掃雪,日出熬藥(眼下多為陳家鵠),一日三次給徒弟講經,睡前習武一個時辰。說到師父的武功,小周每每發出感嘆:「他兩個指頭就能把我掀翻在地……」

  「他練武時走路腳不沾地,簡直像在飄,在飛……」

  「有一次我看見他騰空而起,把一隻停在樹上的鳥一把抓在手裡……」

  雖然沒有親眼所見,但陳家鵠全然相信,因為老和尚神奇的一面他早有領教,從那一支支銀針,到一碗碗糙藥,從治他身病,到療他心病,一個赴黃泉路上的人就這麼不知不覺間被他拉了回來,回到了從前。昨天夜裡,他做夢,居然夢見自己在破譯特一號線。這個夢向他透露出太多的信息,他首先想到的是陸從駿在召喚他,其次他覺得這也說明自己的身體確實是恢復了,再次……他一直想不出來,可總覺還有。這會兒,仡把這事對小周道明,問他有什麼想法。小周脫口而出:「這不明擺的,你心裡堆積著太多的恨,你恨透了那些特務,你想回去報仇,給那些為你死去的人雪恨。」接著,小周又嬉笑著說,「你雖然還沒有真正走進過黑室大門,但你跟黑室的關係比這山上的金頂還高,而我雖然是黑室的元老,卻還沒有你一半的高。你啊,黑室已經進入到你的生命中了。」

  「難道你不是嗎?」

  「說真的,我沒有夢見過黑室。」小周認真地說,「我倒是幾次夢見悟真師父了。」

  「我也常夢見悟真師父。」

  「但你不可能忘掉黑室。」

  「難道你忘得掉嗎?」

  「你忘不掉它,是因為它需要你,黑室離不開你。」小周答非所問,「人就是這樣,士為知己者死,誰把你當寶貝,你就會尊重誰。」

  陳家鵠笑了,「人家說,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你就在我身邊,可我也要刮目相看你了,滿口都是至理真言。」

  小周也笑了,接著又是一句文縐縐的話:「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說話間,兩人已經從山路上下來,來到一個人家聚集的山坳里。這一帶住的都是來避難的有錢人家,山左正因這些人家的遷居而時興一時。剛進山坳口,便聽見一群人在院子裡吵吵嚷嚷,門口有一些閒人圍觀,指指點點的。陳家鵠和小周不由得有些好奇,便走過去看熱鬧。看了一會兒,明白了端倪。吵架的是某富商的三個兒子,父親前不久去世,昨天正好過了七七四十九大忌日,今天三個兒子在母親面前分父親留下的錢財,結果是分出了爭端。這是無趣的事,兩人看一會兒便走了。

  剛走不遠,小周注意到南邊山坡上的那棟樓里,有個一臉富態的婦女,正站在曬台上偷偷打量陳家鵠。小周說:「你看,陳先生,那人在看你呢。我敢肯定,她女兒一定也在某個窗洞裡看你。」陳家鵠說:「看我幹嗎?在看你吧,你經常來這裡走動,可能認識你了。」小周說:「看我就說明她瞎了眼。這些天我和你天天來這一帶逛,這裡人也都認識你了,誰看不出來,你是主人,我只是你的跟班,誰會把女兒嫁給一個下人?」陳家鵠一聽這話像被冰了一下似的,頓時沉了臉,閉了口,不理他,埋頭朝前去了。

  小周心想,你回去還不照樣要面對這個話題。其實,這家人已經托人來跟小周打探過陳家鵠的情況,他們家有個女兒,原來在北平讀書,北平淪陷後一直在家裡待著,可年紀不小,已經二十四歲,沒有對象,讓家裡人很著急。這些天他們常來這兒逛,不知這家的大人還是姑娘本人,看上了陳家鵠,便托人私下找到小周來了解陳家鵠的情況。小周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便以「不了解他」搪塞掉了。剛才,他陪陳家鵠下山時,看見那個曾經找他來打探陳先生情況的人上山去了他們寺院,估計他一定是去找悟真師父打探陳先生了。陳家鵠在前面走,小周看著他高大、魁梧的背影,心裡禁不住地想,他這人實在太出眾了,往哪裡一站一走都引人注目,招人喜歡,所以可想他這一生註定是要被一堆俗事糾纏。這麼想著,小周自然地在心裡念了一句「阿彌陀佛」。真是近朱者赤啊。

  果然,吃罷晚飯,老和尚把陳家鵠叫出去一同散步,說的就是這件事。陳家鵠聽了,苦笑不迭,「這太荒唐了師父,我剛從火坑裡出來,怎麼可能再往裡面跳?想必師父一定替我拒辭了。」「自然是拒掉了。」老和尚說,「但這件事也告訴你,你該下山了,可以回單位去了。」陳家鵠以為師父是怕他們來胡鬧,「莫非師父還怕他們來威迫我?再有錢的人也不至於這麼無恥吧。」

  「居士想到哪裡去了,」老和尚笑道,「人家又不是牛角山上的劉三。劉三心裡著魔,打家劫舍,搶婚逼婚也是難免。但這人家可是腰纏萬貫之家,有錢固然能壯膽,做出一些狂妄自大之事,但有錢人最要的是體面,斷不會行這等事。」

  「那師父為何要因此催促我下山?」陳家鵠還是不解,問。

  「你身體已恢復如初,自然該下山。」老和尚說,「試想,倘若你身體有恙精神不佳,人家怎會看上你?你不過是路過那裡幾次,人家雖跟你有過照面,卻沒有相談過,對你生情滋意,正是看你人才一表,身健體壯,有精神氣,有不凡的風采。所以,這事也提醒了我,你該下山了。」看陳家鵠思而不語,他接著又說,「絕非老衲嫌棄你,趕你走,你生而註定不是廟堂的人,你有智有識,心懷報國之志,身體好了,自當回去盡職。」

  陳家鵠思量一會幾,說:「師父不是曾說過,人世間事渺渺杏杳,一切所謂之意義,統統皆是無意義。」

  老和尚不假思索答道:「這是老衲所見,而你非老衲矣。人世間沒有兩瓢相同的水,更何況乎人?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萬不可張冠李戴,削足適履。老衲雖不知道你究竟是何人,在做何等大業,但你瞞不了你所擁有的那與眾不同的氣質。老衲深信不疑,居士一定替公家肩著重擔,使命崇高。正所謂『王孫游兮不歸,春革生兮萋萋』,峨山雖好,非居士淹留之地。你應該比老衲更清楚,戰事需要你,家國百姓需要你。回去吧,回到屬於你的地方去,放下浮雲,輕裝上陣,老衲篤信居士一定能凱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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