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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普克聽了這些人的談話,心裡不知不覺又增添了幾分惆悵,為陸天誠的命運感到說不出的淒涼。普克暗想,如果自己的那個假設成立,那麼在現實中,當滿心盼望著能夠平平安安過一生的陸天誠忽然得知自己所剩時間無幾時,心裡牽掛最多的,會是他自己的生機呢,還是他所愛的那些人的未來?

  陸天誠從少年時期開始,便沿著生活的正軌循規蹈矩向前走著。在父母、學校和社會的重重「教誨」下,他埋葬了天性中的頑皮,收斂起自己的個性,按照外界的要求去做一個忠厚老實的人,並且在生命的大部分時間裡,都「成功」地給身邊幾乎所有人留下了規矩本分的印象。他用心地、努力地、一絲不苟地對待生活,只渴望生活能夠給他以並不豐厚的回報,使他能夠與所愛的人一起平平安安地度過一生。然而,即使是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渴望,也被殘酷的現實剝奪了。

  普克想到,自己現在正在進行的工作,很可能是一件比剝奪陸天誠生命更殘酷的事情。因為如果普克最終揭開事情的真相,那麼暴露在眾人面前的,將會是陸天誠的那個臨終計劃。而這種暴露,必然會抹殺陸天誠辛苦經營了一生的人生哲學。所有的評價將在一夕間改變,那些充滿惋惜和難過的追憶里,會融入什麼樣的鄙薄和蔑視呢……

  當普克懷著複雜的心情準備離開時,一位姓何的年輕女孩兒忽然叫住普克,表示自己有些話想和普克單獨說。普克尊重了她的意見,兩人來到辦公樓外一片小糙坪前站定。陸天誠生前工作的辦公室,就在目光可及的一棟磚紅色老樓里。春天的陽光有些嫵媚,輕輕柔柔地撲了一地,讓人心裡有種隱隱的、不知如何是好的疼痛。

  「我叫何真。」女孩兒開口說,目光從眼前那片灑滿陽光的綠地上收回來,年輕的臉上有淡淡的悵然,「陸天誠……很喜歡這片糙地。」

  普克凝視著何真,從她臉上隱隱看出一點兒陳虹的影子,忽然有些明白了,溫和地問:「你很了解他?」

  何真垂下眼睛,有點兒淒涼地笑了笑,說:「不,其實現在我發現,我根本不了解他。他……他的感情是非常純潔的。」

  普克看何真沉默下來,並不催促她,只是安靜地等著。

  過了一會兒,何真抬眼看著普克,說:「你一定見過陸天誠的妻子吧?」

  普克點點頭:「見過。」

  「我沒見過。」何真悵然地說,「陸天誠偶爾說過,我很像他妻子以前的模樣,特別是眼睛。」

  普克證實了陸天誠的話:「對,我剛才已經發現了。真的有些像,只是眼神有差別,你的更明朗。」

  何真臉上流露出微微的驚訝,輕聲說:「是嗎?這個陸天誠倒沒說。」她稍一遲疑,坦白地問,「我跟你說這些,你肯定會認為我和陸天誠之間有些什麼吧?」

  普克猶豫了一下,說:「老實說,我沒有把握。我想陸天誠是個……就像你剛才所說的,他的感情是很純潔的。」

  何真淡淡地笑了:「其實我們之間,真的沒有什麼。或者說,還沒有開始發生什麼。要是他還活著,我也不知道以後會不會……現在說這種話,聽起來很……很淒涼吧?」

  普克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何真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們單位沒人知道我和陸天誠是好朋友……真的,起碼在他活著的時候,我們還只是好朋友……我想要是大家知道了,可能都會覺得不可思議,因為陸天誠在大家眼裡,實在是太……太沒創造力了,太普通了……可那是因為他們沒看到他的內心,那裡其實是非常豐富、非常……我不知該怎麼形容,就像一個荒蕪的花園,外面被雜糙掩蓋住了,而裡面卻開著茂盛的鮮花……」

  普克輕聲問:「他臨……走前,跟你說過什麼特別的話嗎?」

  何真注視著普克的眼睛,用央求的語調說:「我能感覺出你的……同情,你能夠讓他安靜地走嗎?」

  普克想了想,誠實地回答:「我不能保證。對不起,雖然我很想保證。」

  何真看了普克一會兒,嘴角掛上一個淒涼的笑,說:「其實我也知道,他好像已經註定會是一個悲劇,不管多麼努力,也很難改變了。」

  普克溫和地請求道:「請你告訴我,他對你說過什麼?」

  何真沉默良久,終於說:「他曾經向我道過別。他說是永別。」

  「還有呢?」普克不禁追問。

  何真搖搖頭,低聲說:「其他沒有了。」

  普克有些不甘心,追問道:「可他沒解釋為什麼會這樣?」

  「沒有。」何真坦白地說,「你可能會不相信,他對我說這句話時,很認真,很悲傷。但我聽了,卻沒有問他為什麼。」

  普克忍不住問:「為什麼?你當時不覺得奇怪麼?」

  「當時我以為他是指另一種意義的永別。」何真臉上浮現出回憶的表情,輕輕地說,「而這種永別,我心裡早就知道,那是遲早的事情。所以我很自然地接受了。我知道,他很愛他的妻子孩子,無論發生什麼,他的心都不會離棄他們。」

  普克沉默了一會兒,問:「那你現在怎麼會認為……」

  何真打斷了普克的話:「一聽說他的死訊,我心裡就明白了。」她的眼睛忽然微微紅了起來,聲音有些哽咽,「以前我一直認為自己了解他,看來我的了解也只是一部分……只有一點,從開始認識他,就不由自主覺得,他是一個註定的悲劇。現在,這個悲劇終於來臨了。」

  普克無法贊同何真如此宿命的論調,只是溫和地說:「你覺得陸天誠究竟是因為什麼才……才向你告別的呢?」

  何真的思緒回到現實中,想了一會兒,說:「我也說不準。不過,他的身體可能不像大家看到的那麼好,因為有一兩次,我們單獨聊天的時候,他的表情忽然顯得很痛苦。我問他,他卻說沒什麼,只是有點兒頭疼……他是個很堅忍的男人,我想,如果那種疼痛不是非常厲害,他不會表現出來。」

  普克深思片刻,忽然問:「去年下半年以後,他有沒有請過病假?也許並不是病假,總之是離開辦公室一段時間。」

  何真回憶了一下,說:「好像是有一次……對了,就是那次我看見他頭疼之後幾天的事情。我記得自己還問過他,有沒有檢查出什麼結果,他輕描淡寫地說什麼都沒有,以後就沒再提過這件事了。時間……大概是十一月下旬。」

  「你們單位的人看病,一般去什麼醫院?」普克急切地問。

  何真告訴了普克他們常去看病的幾家醫院,普克向她道過謝離開後,立刻打電話,將這個線索通知了彭大勇。

  3

  按照普克從何真那裡得來的線索,彭大勇很快從一所醫院中查到了所需的資料。

  去年十一月下旬,一位名叫陸天誠的患者曾去該醫院為頭痛症就診。在經過繁瑣的各項檢查後,院方初步診斷該患者腦部長有一個惡性腫瘤,並且已經發展到中晚期。院方建議該患者抓緊最後機會接受治療,但不知何因,該患者向醫院表明要回家徵求家人意見後,便再也沒有來過醫院。

  為陸天誠做診斷的是醫院腦外科專家李主任。他告訴普克、彭大勇,當時陸天誠的病情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如果再拖一兩個月,就會錯過最後的治療時機。一旦進入晚期,病人就會隨時出現生命危險,並且除了等死,再也沒有辦法挽回了。

  「後來我偶爾想起那個病人,還會暗自納悶,」李主任說,「為什麼明知自己的病情那麼嚴重,卻再也不來醫院治療了?是不信任我們這裡的醫療水平,轉到其他醫院去了?還是對病情悲觀失望,沒有治療的信心?當然也有可能是經濟方面的原因。」

  普克問:「像他這種病情,如果在你們醫院治療的話,大概要花多少錢?」

  李主任大概見慣不怪,語氣輕鬆地說:「他們是公費醫療,大部分費用都可以報銷。個人需要承擔的,也就是兩三萬吧。當然,這只是初期的費用,以後要維持治療,當然數目會更大。」

  普克心裡嘆了口氣,他早就為陸天誠家算過帳,知道以陸天誠的收入、開支情況,家中的積蓄實在不容樂觀。普克不禁想,當一向對自己十分苛刻的陸天誠,聽到面前這位主任輕描淡寫說出這個數目時,不知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普克說:「李主任,您說這只是初期的費用,那就是說這麼一次治療,並不能將陸天誠的病徹底治好?」

  李主任笑了笑,臉上流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說:「你們可能不了解情況,他患的是惡性腫瘤,也就是癌症,而且是在腦部,已經發展到中晚期,這是什麼概念?如果不治療,他最多也就是半年。治療成功,半年基本不成問題,但究竟能延長多久,誰也不能保證。現在醫學技術雖然進步了,癌症也能夠治療,但卻不是能夠治癒。這個意思,你們明白嗎?」

  普克並不介意李主任的態度,又問:「這些情況,當時您都告訴陸天誠了?」

  李主任點點頭,說:「他再三要求我告訴他實情,說不管什麼情況他都能承受。我看他挺冷靜,而且老實說,現在很多病人的醫學常識都比以前豐富了,你就是瞞他,他自己也能感覺到。所以我就如實告訴他了,當然還是鼓勵他要樂觀,如果積極配合醫院治療,說不定延長個十來年也是有可能的。」

  「當時他很冷靜?」彭大勇問。

  「開始的時候嘛,每個病人都差不多,會表現得很震驚,他也一樣。」李主任不帶什麼感情色彩地說,「不過很快他就平靜下來了,還說其實他早就有預感,因為頭部疼痛得不正常。現在得癌症的人很多,像他這種表現的,也不算特別。對我們來說,這才是正確的態度,怕是沒有用的,就是要冷靜下來,樂觀地接受治療,才能多一分生的希望。」

  普克想了想,問:「他最後確定自己的病情,是在什麼時候?」

  李主任翻了翻記錄,說:「是12月5號,我把會診結果通知了他。」

  普克遲疑了一下,還是問:「李主任,您說如果陸天誠不採取任何治療的話,最長能夠活多久?」

  李主任看了普克一眼,垂眼看著桌上的記錄,說:「根據他的病情,我們預計不超過半年。當然,特殊情況也是有的。他現在……怎麼樣了?」

  普克沉重地回答:「他已經……死了。」

  4

  普克又一次找到陸天晴。他的心情有些沉重,而陸天晴十分敏感,從普克欲言又止的表現,隱隱猜到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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