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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認真地拿出採訪簿,打算把關鍵部份記下來。幾個保安遠遠看著,沒有一點兒妨礙採訪的意思,讓我頗為奇怪。眼角餘光掃到,他們臉上的表情,是不屑和輕慢。是對我嗎,還是對這女孩?

  我的採訪簿卻是白拿了。

  聽了十幾分鐘,我一個字都沒往本子上記。同時也明白了保安為什麼這樣悠閒,而前些天那位同樣採訪過女孩的記者,為什麼很快就沒了興趣改找它人。

  女孩的名字叫張岩。所謂「寶寶」,果然就是她的先生,名叫劉小兵,有輛金杯小麵包車,幹著無證運營的營生,也曾被城管執法隊放倒鉤罰過錢。

  前幾天,劉小兵開著車出去做生意,卻沒有回來。張岩等了一夜又一天,不知該怎麼辦。情急之下她向鄰居挨家挨戶地打聽,門口雜貨店的老太太就說,聽說最近黑車打得嚴,準是讓城管抓了去,從前就被罰過,屢犯是要蹲大獄的。

  所以張岩就跑到了這裡,和其它要城管還錢的黑車司機們混在一塊兒,想要城管部門把「寶寶」放回來。剛來的時候,見了紙牌上的字,樓里還有人問她怎麼回事。後來就再也不理她了,張岩激憤之下,就有了剛才的扔磚之舉。

  「唉。」我長長嘆了口氣,說:「這事兒你該找警察呀。」

  「但是馮奶奶說,準是讓城管逮了,城管可壞了。」張岩說。

  我只好又嘆口氣,這女孩兒真是沒一點生活常識,聽風就是雨,看這模樣還特別倔。我瞧她才像個「寶寶」。

  於是我只好給她解釋,城管部門是沒有拘留公民的權力的,這麼多天和劉小兵失去聯繫,這叫「失蹤」,得立即報警。

  「真的?」她狐疑地看我。

  「真的。」

  「那會不會就是警察抓了寶寶?」

  「你先生又不偷又不搶,只是無證運營一般警察是不會拘留的。就算他因為什麼讓警察抓了,也不可能不通知家人呀。你啊,還是快到警局去報失蹤案吧。」

  「通知家人……那會不會……」張岩欲言又止,然後問:「我該去哪裡的警局報案呢?」

  「你打110呀。」

  「我不能打110的。」

  「110怎麼能不會打?你要不打電話,就去你住那兒的派出所,你去問那馮奶奶,她准知道。」我有點被她煩著了,口氣不耐煩起來,旋即反省,這女孩兒雖然這也不懂那也不懂,但人家老公失蹤?,自己這語氣不妥。

  「這樣吧,你先去警局報案,萬一再有什麼困難,你打我名片上的電話,要是能幫上我就幫。」我補了一句。

  「我也沒法兒打你的電話。」張岩朝我笑笑。

  我還沒捉摸出她笑里的意味,就聽她說:「我聽不見。」

  「啊?」

  「我聽不見!」

  我愣了幾秒鐘,當我明白過來的時候,徹底愣住了。

  她是聾子?

  她聽不見聲音的?

  不對呀。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

  「那你怎麼能和我說話?」我問。

  張岩指了指我的嘴唇。

  是唇語。

  怪不得,她只有在看著我的時候,才能知道我說什麼。怪不得,她說話的語調這麼奇怪。絕大多數的失聰者是啞的,不是聲帶有問題,而是因為聽不見別人說話,自然就很難學會說話。像張岩這樣能說話的,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才學會。

  呵,我竟然在和一個聽不見的人說話,當記者這麼多年,頭一會碰見呢。

  「寶寶教我說話的。我一定要把寶寶找回來。」穿著公主裙的女孩兒說,帶著讓我懍然的堅持。

  我想我有種幸運或是不幸,平常人一輩子也碰不到一次的古怪事情,卻屢屢出現在我的生活中。就像這次,我原以為就算留了聯繫方式,也只是禮節性的,過後不會再有什麼交集。換名片麼只是做做樣子,很多事情就是這樣,虛有其表,但這個表也很重要,它構成了社會。結果呢——這麼快又碰面了——並且是以如此離奇的方式。

  我絮絮叨叨地說著,頗有點裝腔作勢。何夕性格略有些冷僻……好吧許多人認為是性情古怪,在她身邊我總是不自覺地做些活躍氣氛的事情。如果在其它場合,這會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小丑,不過與何夕單獨相處,只要惹得她微笑,我也會很開心。人總是備著多副面具,我現在是戴著面具還是沒戴著呢?我也不知道。

  此時我們剛吃完飯。從進賢路拐出來,在周圍的小店間遊蕩。何夕對逛街並不如其它女人般熱衷,只是慢慢走過,隨意灑落目光。有時候她對旁邊石庫門的幽深巷子更有興趣,隨著她的步子,我們走進一條上海里弄。弄口的匾模糊得看不清名字,我瞥見磚牆上有塊銅牌子,想必這片街區是市保護建築,風雨里吹打百年了。

  弄里窄得只能停些自行車,燈火比街上黯淡,正合適我的故事。我在向何夕說那段和「六耳」有關的經歷,迄今華山醫院還保留著他的病歷——不明原因引起的突然返祖,藥石罔效。故事從他逃出醫院和我見面才開始,背後的原因當然不是返祖這麼簡單。

  我把開場白講完,就要和著弄堂里的煙火氣息,把後面的光怪陸離一一道來,卻忽然卡殼。瞬間我有點疑惑,自己經歷的奇怪事情太多,也不知向何夕添油加醋地說了多少個故事,現在這個故事,我到底有沒有講過呢?

  我瞧了眼何夕,她往旁邊窗戶里看著,像是並沒認真聽我白唬。窗那邊正有個洗著碗碟的中年婦人在打量著我們。旋即她轉過臉來,問;「那麼你覺得遇見我是種不幸囉?」

  「怎麼會,你覺得自己很古怪嗎?」

  「不是嗎?」

  「呃……你是不是聽我講過六耳的事了?」我岔開話題,心裡暗自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實誠了,這種時候該握緊小手深情凝視堅決否認才對吧。

  「聽過兩遍。」

  「哦,啊,那個……」我搓著手,有點尷尬。

  何夕這時卻笑了,把冷冰冰的手放進我掌心,往弄口走回去。

  「我是有點古怪,所以謝謝你。」她說。

  「誰叫我喜歡你呢。」我肉麻地說。

  「所以你是覺得我古怪,對吧。」何夕抽出手說。

  我張口結舌,然後她又笑了。

  「你最近碰到過郭棟嗎?」我肯定是個感情白痴,居然在這種時候提這個話題。可我總得在去找郭棟前跟她通個氣,哎……順便……就現在說一句囉。

  何夕是法醫,儘管那宗法醫失蹤事件在她當法醫前一年發生,但同一個系統,她一定知道。更何況關於太歲,還會有誰比她更熟悉,更關注呢?

  「我和他不熟。」

  「我想這兩天找他一次,他升了正處你知道吧,你說這人一升官忘性就大啊,那麼大個事情居然電話里和我說忘記了,我可不相信,我打賭他就算忘了自己姓什麼都不可能忘記,這可是成立特事處以來,他的第一功啊……」

  我繞來繞去說了一大堆,何夕打斷問:「你想說什麼?」

  路口行人紅燈跳成綠燈。我駐足不前,看著她。

  「我想知道腦太歲的下落。我不想哪一天亡者真的歸來,我卻毫無準備。」

  「愣著幹嘛,綠燈!」何夕像聽見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逕自向對面走去。

  我緊趕兩步跟上去,一路無話,直到下個路口。

  「吃粟子嗎?」我停下來在新長發糖炒粟子的專營攤子上買了十塊錢粟子,給何夕遞過去。

  粟香撲鼻。何夕拈著枚熱騰騰的粟子,只是看著出神。那粟殼上有道裂fèng,露出裡面金黃色的肉。不知這裂是事先用刀割開的,還是在炒時果肉膨脹自然開裂。她在想什麼呢,是不是想到了那些從人體內迸裂而出的太歲?

  「江文生的調查報告很古怪啊。」

  江文生就是那個被腦太歲控制的失蹤法醫,我卻沒聽清楚何夕的這聲低語,追問她說了什麼。

  「你說得對,郭棟是不可能把這件事情忘記的。如果你打聽出什麼,會告訴我的吧。」何夕剝開粟子,把果肉送進嘴裡。

  「當然。」

  其實我更想知道,你體內那個太歲,究竟怎麼樣了。

  我沒問出這句話,只是從紙袋裡又摸出顆粟子,遞給她。二、第二個消失者  在看見我之前,張岩其實已經在大理石廊柱邊徘徊五個小時了。

  前台一早就注意到她,那個時間,新聞大廳里的人寥落的一隻手都能數出來。前台說這女孩兒一副難溝通的樣子,說話不情不願。好不容易問出她是找我,沒有預約,便要幫她撥我電話,她卻說不用。前台就不高興搭理她了,放她自己在大廳外守著我。卻不知道,這個世界對張岩來說,是無聲的。

  「那記者。」張岩說。

  「那多!」她又喊了一聲。

  我和她錯身而過。

  她毫不猶豫,急步搶上來,攔在我面前。

  「你說過,會幫我的。」她張開手,擋住我的去路,聲音在寬闊的走道里迴響,所有人都看過來。

  我險些撞上去,嚇了一跳。我不是故意躲她,而是滿腹心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我剛從特事處郭棟那邊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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