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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這個用手敲出來的銅鍋造型有多美,蓋子那麼飽滿渾圓,摸上去還有細微的凹凸。找到它的時候,它被丟在香港古董街的牆角邊,亂丟的,鍋底鍋蓋一團黑,裡面不知燉了幾十年的好菜,等到鋁鍋上市了,主人家才棄了它,將它當破爛給賣了。

  也是擦出來的光輝,細細擦,將歲月擦回去,只一瓶擦銅油,時光倒流在我手上,告訴了我許多只有灶神娘娘才知道的秘密。

  用它來煮了一次霉乾菜扣肉,畢竟捨不得,就給擱在架子上了。真銅與鍍銅的光澤是絕對不相同的,這隻鍋——沉潛。

  幸福的盤子

  我的婆婆馬利亞,是個喜歡收集盤子的人,她的西班牙盤子並不是吃飯時用的,而是掛在牆上當裝飾的。婆婆的餐廳掛了四十幾個陶土盤,美麗極了。

  在我婚後,也喜歡上了盤子。那幾年經濟情形一直不算好,可是在荷西和我的克勤克儉之下,第四年的婚後,就買下了一小幢有花園的平房。對於我們來說,那已算是奇蹟了。我們不貸款,一次付掉的。

  有了房子,還是家徒四壁,牆上沒有什麼東西,因為所有的存款都付了房子,我們不做分期付款的事情。

  買完新家之後,回了一次荷西出生的小城,西班牙南部安達露西亞行政區內的“哈恩”,我們買下了照片左方彩繪的陶盤,那是婚後第四年。牆上掛了孤單單的一個彩盤。又過了一年,再買下了照片中右手的那一個青花陶盤。我們的家,有了一雙盤子。

  再過了一年,第六年了,我單身飛去馬德里遠接父母,在街上看見一個有字的盤子,上面寫著:“這兒,是幸福的領地。”詞句有些俗氣,可是想到自己的家的確是片幸福的領地,為什麼不買下它呢?就因此有了第三個掛盤。當三個盤子一同掛著的時候,我幻想:我們的家一年一個盤,到了牆上掛滿了四、五十個的時候,荷西和我當然已經老了,那時候,還是牽著手去散步,只不過走得緩慢些罷了。

  我的盤子沒能等到第四個,就沒有再繼續下去,成了一個半殘的故事。

  我要心形的

  每次聖誕節或者情人節什麼的,我從不寄望得到先生什麼禮物。先生說,這種節日本意是好的,只是給商人利用了。又說,何必為了節日才買東西送來送去呢?凡事但憑一心,心中想著誰,管它什麼節日,隨時都可送呀!

  我也深以先生的看法為是,所以每天都在等禮物。

  有一天先生獨自進城去找朋友,我不耐那批人,就在家裡fèng衣服。先生走時,我檢查了他的口袋,覺得帶的錢太少。一個男人,要進城去看朋友,免不得吃吃喝喝,先生又是極慷慨的人,不叫他付帳他會不舒服的。就因為怕他要去一整天,所以又塞了幾張大鈔給他,同時喊著:“不要太早回家,儘量去玩到深夜才開開心心的回來。不要忘了,可以很晚才回來哦!”

  站在小院的門口送他,他開車走的時候揮了一下手,等到轉彎時,又剎了車,再度停車揮手,才走了。鄰居太太看了好笑,隔著牆問我:“你們結婚幾年了?”我笑說:“快五年了。”那個太太一直笑,又問:“去哪裡?”我說:“去城裡找朋友。”鄰居大笑起來,說我怎麼還站在門口送——生離死別似的。我也講不出什麼道理,嘩一下紅了臉。

  沒想到才去了兩個多鐘頭吧,才下午一點多鐘呢,先生回來了。我抬起fèng衣服的眼睛,看見他站在客廳外面,伸一個頭進來問:“天還沒有黑,我,可不可以回家?”“當然可以回家羅!神經病!”我罵了他一句,放下待fèng的東西,走到廚房把火啪一點,立即做午飯給他吃。做飯的時候,問先生:“怎麼了,朋友不在嗎?”先生也不作聲。上來從後面抱住我,我打他一下手臂,說:“當心油燙了你,快放手!”

  他說:“想你,不好玩,我就丟了朋友回來了。”

  等我把飯菜都放在桌上,去浴室洗乾淨手才上桌時,發現桌上多了一個印度小盒子,那個先生,做錯了事似的望著我。

  我一把抓起盒子來,看他一眼,問:“你怎麼曉得我就想要這麼一個盒子?”先生得意的笑一笑。我放下盒子,親了他一下,才說:“可是你還是弄錯了,我想要的是個雞心形的,傻瓜!”

  先生也不響,笑笑的朝我舉一舉飯碗,開始大吃起來。等我去廚房拿出湯來的時候,要給先生的空碗添湯,他很大男人主義的把手向我一伸——天曉得,那個空碗裡,被他變出來的,就是我要的雞心小盒子。

  這一回,輪到我,拿了湯杓滿屋子追他,叫著:“騙子!

  騙子!你到底買了幾個小盒子,快給我招出來——。”

  八年就這麼過去了。說起當年事,依舊淚如傾。

  銀器一大把

  他們就把這麼好看的銀器,堆在地上賣。我說的是——玻利維亞的印地安人。

  說到旅行,其實最不喜歡看的就是風景——那種連一個小房子都不存在的風景。總覺得那就等於在看月份牌。說起月份牌,早年那種印著美女的,反而比純風景更耐看。總而言之,我旅行,最喜歡在裡面混來混去的地方,就是亂七八糟的趕集。

  玻利維亞的首都拉巴斯,海拔四千公尺,比起台灣的玉山頂來,還高過好多。而人群,總也不怕那個“高山症”,滿街擠來擠去,一半全是遊客。對於肯來這種地方的遊客——包括我自己,都是欣賞的。這叫做選地方,測品味。

  好,這些銀器大把大把的堆在地上賣。我抵不過這份引誘,人就蹲下去了。

  也因為這批東西慢慢沒人做了,取代的正是台灣出口的塑料品。翻來翻去,不容易找到照片中餐具柄上同樣花紋的,也就是說,成不了一套。

  當時,背包已經滿得溢出來了,而自己也知道,今生不可能用一副銀的刀叉去吃飯,可是看到這些耐人尋味的好手工,還是捨不得就此掉頭而去。光看那一支支叉子,它們的尖齒切面那麼粗獷,就喜歡。

  在拉巴斯好多天,每天東張西望,手裡捉著的,不是一把小匙,就是一把刀;然後,每個小攤子前又蹲下了我,翻呀!要翻出那把柄一樣的花紋來。

  那次的中南美之旅,到了玻利維亞,算是投降,把那顆飄泊的心,交給了這些小攤子。

  照片中的那一堆銀器,不知反覆走了多少回舊街,方才成了一大把。回想到,在那寒冷又舒適的高原上,老是捉了一把刀叉走路,唯恐買來的配不成一套,那份痴心,真是莫名其妙。也因為這份看不透,覺得人生很好玩。

  萬一看得透透的,這也不要,那也不喜,生活中不能產生花樣,做人的無悲無喜境界雖然很高,卻並不在我的俗人生涯里,起碼,在當時——一九八二年。

  這套銀器結果跟回了台灣,一次也沒有用過,順手把它們一插插進了一隻闊口瓶子裡去。

  每年總有那麼一兩次,我把它們倒出來,用擦銀粉略略擦一下;不給它太黑,也不能太亮。玩著這安靜的遊戲,即使在無人的深夜裡,眼前呈現出來的,就是那片拉巴斯的舊域區,那些紅紅綠綠的印地安人,在我的客廳里,擺滿了攤子,喧譁的市聲也傳入耳來。

  回憶的效果,貴在於它的那份魔幻和華麗。起碼,中南美洲的夢,是這麼來來去去的。不,我不敢再回到那兒去,只為了保存這份回憶中的自我創造。

  十三隻龍蝦和伊地斯

  許多許多年以前,有一個人,是北非撒哈拉沙漠的居民,他的名字叫做伊地斯。

  當年的伊地斯常常到我們家來,向我的先生借用潛水器材,他借去了潛水的東西之後,總要消失十多天才回鎮上來。後來我們聽人說起才知道伊地斯去了西屬沙漠的海岸,用空氣瓶下海捉龍蝦,然後賣給在沿岸打魚的西班牙漁船,每去一次,可以賺一個月的生活費回來。

  我的先生一向堅決反對背著空氣瓶下海打漁或捉任何生物,總是說,肺潛是合法的,一口氣潛下去一趟,打不著也算了,如果在水中帶著空氣瓶,好整以暇的在水裡打獵,如果人人這麼做,海洋的生物便受不到保護,再說,龍蝦是一種生長緩慢而又稀少的高貴珍寶,像伊地斯那種捉法,每次好幾麻袋,的確是太過了,包括尺寸很小的龍蝦也是不放過的。

  後來伊地斯再來家借器材,就借不到了。我跟他說,我們打魚是用肺潛的,龍蝦絕對不去捉,這在當時的西屬撒哈拉,就跟野羚羊不許射獵一樣,是為著保護稀少動物所定的法律。

  伊地斯趁著我先生不在家,又來借器材,說他有家小要養,這次只打大群的紅魚,保證不去捉龍蝦了。我又借給了他,說好是最後一次,借了之後心虛得厲害,瞞著先生,怕他知曉了要怪責。

  沒過幾日,伊地斯來還東西,同時交給我一個口袋,打開來一看,竟是一堆龍蝦——送我的。“那么小!”我抬起頭來問他,他很無奈的說:“大的早打光了,就算小也請你收下吧。”就是因為那麼幼小的也給打上來,才引得我發怒的,而伊地斯卻誤會了我們,以為當初沒有送龍蝦所以藉口不再借器材,又誤會我是想得些大號的龍蝦。他用手指了指,又說就算小尺寸也一共有十三隻。

  那天我不肯拿他的禮物,一定不肯要,伊地斯走的時候彼此都受了窘,以後他就不來家裡了。

  等到沙漠政情有了變化,我立即要離開沙漠的那幾日,伊地斯突然來了,交給我紮緊的一個小紙包,一定要我收下當紀念品,說裡面是他最珍愛的東西。我問是什麼,他說是兩塊石頭。我雙手接下了小包,他急著要走,我們握握手就散了。記得我當時問他以後的路,他說:“去打游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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