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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每天都到公寓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喝一杯咖啡。於是,店裡原來的一個女招待給辭退了。林亨安排刑露代替那個人。

  那時候,刑露正對有錢人充滿蔑視和憤恨。第一次在咖啡店見到徐承勛的時候,她心裡就想:

  “這種人也能挨窮嗎?說不定我還沒拋棄他,他已經挨不住跑回家了!”

  還沒看到徐承勛的油畫之前,她以為這種公子哥兒所畫的畫又能好到哪裡。

  但是她錯了。

  他天才橫溢。

  他也不是她想像的那種公子哥兒。

  他是個好人。

  他能吃苦。

  她以為自己可以很無情,她的心早已經麻木了,甚至連愛情和身體都可以出賣,不料她一心要使徐承勛愛上她,自己倒深深愛上了對方,就像一個職業殺手愛上了他要下手的那個人。

  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像徐承勛那樣愛過她,他治癒了她心中的傷口,可是,他也是她唯一出賣的男人。

  甚至到了最後,她還要林亨幫忙,找來那個男模特兒和那間豪華公寓,合演了一齣戲,傷透了他的心。

  徐承勛永遠都不會原諒她了。

  倫敦的冬天陰森苦寒。刑露記起九歲那年她第一次來倫敦的時候,父親告訴她:

  “你會愛上倫敦,但是,你會恨她的天氣。”

  那時候,她為什麼不相信呢?

  她曾經以為,當她有許多許多的錢,她會變得很快樂,所有她渴望過的東西,她如今都可以擁有。

  可是,來倫敦一年了,她住在南部一間出租的小公寓裡,重又當上一個學生。她把長發剪短,現在她穿的衣服比起她在香港時穿的還要便宜,生活甚至比從前還要清苦。她捨不得揮霍銀行戶口裡的那筆錢,不是由于謹慎,而是把它當成了愛情的回憶來供奉。

  一年前離開香港的時候,走得太匆忙,她跟明真說:

  “我到了那邊再跟你聯絡。”

  就在她走後的那天,一台黑亮亮的鋼琴送去了。那是她靜悄悄送給明真的一份禮物。讀書的時候,她們兩個都很羨慕那些在學校早會上負責鋼琴伴奏的高傲的女生。明真常常嚷著很想要一台鋼琴。這麼多年後,她終於擁有了。

  如今,刑露不時會寫信給明真,甚至在信里一點一滴地向她透露往事。這本來有違她沉默和懷疑的天性,也許是由於她憋得太苦了,也由於她知道自己不會再回去了,兩個人隔著那麼遙遠的距離,反而變得比從前更親近,彼此交換著秘密,並要對方再三發誓不管發生任何事,也不會說出去。

  時間並沒有沖淡往事。多少個夜刑露在公寓的窄床上醒著,覺得眼前的一切是那麼陌生,她仿佛是不屬於這裡的。她來到了她魂牽夢縈和神話里的“千洞之城”,卻看不見金色的燈籠和有若繁燈的噴泉,反倒發現自己是個孤獨的異鄉人,面對泰晤士河的水色,就會勾起鄉愁。

  每當痛經來折磨她的時候,她總會想起那天徐承勛背著她爬上公寓那條昏暗的樓梯的身影,他說:“我們生一個孩子吧!”那是最辛酸的部分。她本來是可以向他坦白的。但是她沒有。

  二月的一天,痛經走了,她卻還是覺得身體虛弱疲乏。一天,在學校上課的時候,她昏厥了。同學把她送到學校附近的醫院。在那兒,一位老醫生替她做了詳細的身體檢查,要她一個星期之後回去。臨走前,那位老醫生問她:

  “你的家人有過什麼大病嗎?”

  刑露回答說:

  “我祖父是淋巴癌死的。”

  說完,她虛弱地走出醫院。一個星期後,煙雨濛濛的一天,她又回來了,除了有點疲倦,她覺得自己精神很好。

  那位老醫生向她宣布:

  “是淋巴癌,你要儘快做手術。你回去跟家人商量一下吧,明天再打電話來預約手術時間。要儘快。”

  刑露蹣跚地離開醫院,心裡充滿了對已逝的祖父的憤恨,是那個老人的聖誕禮物把她一步一步引來這裡的,原來就是要把這個病遺傳給她嗎?那個自私的老人,她甚至不記得他的樣子了。

  回家的路,漫長得猶如從遙遠的中土一路走到眼下茫茫的世紀。煙雨濕透了她的衣衫。她走進屋裡,開了暖氣,軟癱在客廳那張紅色碎花布沙發里。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在她耳邊迴響著,漸漸消減至無。

  要是她早知道會得這個病,她還會答應出賣她的愛情嗎?她曾經那樣渴望死而不可得,死神卻在她措手不及的時候,有如懲罰一樣降臨。她詛咒上帝,咒罵宿命對她的不公平。還是她應該感謝上帝,給了她治病的錢?

  這時,外面有人按鈴。她以為是死神來訪,蹣跚地走去開門。

  門一打開,她驚住了。

  徐承勛站在門外,他穿一套筆挺的藍色西裝,一頭帖服的短髮,臉上有刮過鬍子的青藍色,從前臉上那種快活開朗的神情不見了,變得嚴肅和穩重。

  徐承勛首先開口說:

  “是明真告訴我你住在這裡。我可以進來嗎?”

  刑露點了點頭,讓他進屋裡來。

  她望著他的背影,在她枯萎的苦心深處又重新泛起了一度已經失去的希望,是明真把一切都告訴了他嗎?

  徐承勛轉過身來,說:

  “我來倫敦之前,在街上碰到她。”

  隨後他看了一眼這間侷促的小公寓,狐疑地問她:

  “你那個有錢男朋友呢?他沒跟你一起來嗎?”

  重新泛起的希望一下子熄滅了。刑露用左手緊緊握住右手的幾根手指,她右手無名指上套著他送的那顆玫瑰金戒指,分手後,她一直戴著。

  “不能讓他看見。”她心裡想。

  兩個人沉默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徐承勛終於說:

  “我本來是可以給你一切你想要的東西。”

  刑露裝作聽不懂,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徐承勛踱到窗戶那邊,牆壁上一排古老的暖氣管道在他腳邊發出輕微的響聲。他說:

  “你認識我的時候,我很天真,想要當個畫家,以為有人會無條件地愛我,不會因為我是什麼人……”

  刑露心裡悲嘆著:

  “他好恨我!”

  然而,她輕皺著眉頭望著他,裝作還是不明白他想說什麼。

  徐承勛說:

  “你當然不知道,那也不能怪你。我是很有錢的。你想不到吧?”

  刑露抿著嘴唇沒說話。她把幾根手指握得更緊了。

  徐承勛朝睡房敞開的門裡面瞥了一眼,回過頭來望著刑露,嘲諷地說:

  “生在一個這麼有錢的家庭,讓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就好像我們是拿走了別人應得的那一份似的,我甚至想過要放棄我的財產,只做我喜歡的事。像你說的,我以為貧窮是一個光環。”

  刑露只說:

  “你沒有畫畫了嗎?”

  徐承勛聳了聳肩,冷淡地回答:

  “我現在很忙,沒時間了。”

  他繼續說:

  “謝謝你讓我知道,有錢並不是罪過,貪婪才是。”

  刑露咬著顫抖的嘴唇,沉默不語。她明白了,他來這裡,不是對她尚有餘情,而是要向她報復。

  她是活該的。

  徐承勛走了之後,刑露絕望地蜷縮在公寓那張窄床上,痛楚又來折磨她了,她覺得肚子脹脹的,比痛經難受許多。她很熱,身上的睡衣全濕了,粘在背上,猶如掉落在泥淖里掙扎的一隻可憐燕子似的啜泣起來。

  到了第二天,她打電話到醫院。

  那位老醫生接電話,問她:

  “你想哪一天做手術?”

  刑露說:

  “這個星期四可以嗎?”

  昨天晚上下了一場大雨,星期四的清早,灰色的晨霧沉沉地罩住倫敦的天空。刑露帶了幾件衣服,出門前,她戴上一條櫻桃紅色級著長流蘇的頸巾,在脖子上擦上了慡身粉。

  那茉莉花的香味是她的幸運香味。

  她離開了公寓,本來是要往東面的車站去的,那邊不知道為什麼擠滿了車。她決定抄另一條路往地鐵站。

  她走進西面一條陰暗閱寂的巷子,地上布滿了一個一個污水窪,她匆匆跨了過去。

  猝然之間,一隻骯髒的大手不知道從哪裡伸出來使勁地抓住她的手臂。她猛地扭回頭去,看到一個蓬頭垢面的流浪漢,那人緊張地朝她喝道:

  “把你的錢給我!”

  刑露想逃,那人扯住她脖子上的頸巾把她揪了回來,亮出一把鋒利的小刀,貼在她肚子上,把她肩上的皮包搶了過來。

  這時,一星閃爍的光亮映進他貪婪的眼睛裡,他命令道:

  “戒指脫下來給我!快!”

  “不!”刑露哀求道,“這不能給你!求求你!”

  那人沒理會她,抓住她的手,想要把那顆戒指扯下來,刑露掙扎著喊道:

  “不!不要拿走戒指,我可以給你錢!”

  那把小刀一下就捅入了她的肚子,鮮血有如決堤的河水般涌了出來。

  那人驚慌地丟下小刀逃跑了。

  刑露雙手驚惶地掩住傷口,想要走出那條巷子,卻像中了箭的鳥兒,開始翻翻滾滾,飄飄晃晃地,終於掉落在一個污水窪里。

  她本來是想活下去的。

  她這一生都努力過得體面些,而今,污水卻浸濕了她散亂的頭髮,她癱在那兒,渾身打顫,鮮血從肚子一直綿延到她的腳踝邊。她聞到了血的腥味,那味道有如塵土。

  她直直地瞪著天空,霧更深了。一兩顆不知道是霧水還是雨水的水滴,開始滴落在她那雙曾經貪戀過人世間一切富貴浮華的眼睛,然後是因為說口茫而打開、由於悔恨而哭泣的嘴巴,接著是撫摸過愛人的胸膛的指尖,最後是腳踝,那雙腳曾經跟幸福走得那麼近。

  她想起徐承勛那天背著她爬上那條昏黃的樓梯,他說:“我們生一個孩子吧!”她也想起和他在山上那幢白色平房看到的一抹殘雲,他說過要跟她在那兒終老。

  她有如大夢初醒般明白,她走了那麼多路,並不是來到了“千洞之城”,而是走進了“死亡沼澤”,這片沼澤是沒有出路的,精靈和半獸人的靈魂四處飄蕩。

  可她為什麼會走在這條路上呢?

  遠處的教堂敲響了晨鐘。

  巷子這邊的一個破爛的後窗傳來收音機的聲響,一個女新聞報導員單調地念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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