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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擦點口紅,可是,她已經一點兒氣力也沒有了。
門鈴又再催促著,她跋著床邊的一雙粉紅色毛拖鞋,扶著牆壁緩緩走去開門。門一打開,她看到徐承勛站在那兒,他上氣不接下氣地,一張臉變得通紅,一定是一口氣從樓下奔跑上來的。
徐承勛扶著她,問她:
“你怎麼了?”
她怪他說:
“不是叫你不要來嗎?只是痛經罷了,躺一會兒就沒事。”
她有氣無力地回到床上,徐承勛坐到床邊,撫摸她的雙手,給那雙冰冷的手嚇了一跳。她披散頭髮,軟癱在那兒,怕他看到她蒼白的臉,她背朝著他屈曲著身體。他看到她白色睡裙後面染了一攤血跡。
他吃驚地叫道:
“你流血了。”
刑露摸摸裙子後面,果然濕了一大片。她尷尬地扭轉過身來,拉上被子生氣地罵道:
“走呀,你走呀!”
徐承勛衝出房間,在浴室的鏡櫃裡找到一包衛生棉。他拿著那包衛生棉跑回來,走到床邊,掀開她蓋在身上的被子,溫柔地把她扶起來,說:
“快點換衣服,我帶你看醫生。你用的是不是這個?”
她看到他手裡拿著衛生棉,心裡突然覺得說不出的難過。
“你的衣服放在哪裡?我替你拿!”他說。
她看了一眼床邊的衣櫃。徐承勛連忙走過去打開衣櫃,隨手挑出一件大衣和一條裙子,放在床邊,對她說:
“我在外面等你。”
刑露虛弱地點了點頭。徐承勛走出去,帶上了門。
刑露禁不住用那條手帕掩著嘴巴啜泣起來。
隨後她抹乾眼淚,換上了乾淨的內衣褲和他挑的裙子與大衣,趿著拖鞋蹣跚地走出房間找鞋子。
徐承勛抓住她的手說:
“別找了,我背你下去。”
刑露說:
“我自己可以走路!”
徐承勛彎下腰去,命令道:
“快爬上來!”
刑露只好爬到他背上。
徐承勛背著她走下樓梯,她頭倚在他背上,迷迷糊糊地呻吟著。
徐承勛問:
“很痛嗎?”
刑露咬著唇搖了搖頭。
兩個人終於抵達醫院。醫生給刑露開了止痛藥。
徐承勛倒了一杯溫水給她,看著她把藥吞下去,像哄孩子似的說:
“吃了藥就不痛了。”
刑露抬起依然蒼白的臉問他:
“我現在是不是很難看?”
徐承勛摩挲著她的頭髮說:
“你最漂亮了!”
回去的時候,他背著她爬上樓梯。
刑露說:
“我自己可以走。”
徐承勛說:
“不,你還很虛弱。”
刑露在他背上喃喃地說:
“不過是痛經罷了!看你緊張成這個樣子!”
爬上那條昏黃的樓梯時,他問:
“這種痛有辦法醫好的嗎?”
刑露回答說:
“醫生說,生過孩子就不會再通了。”
徐承勛說:
“那麼,我們生一個孩子吧!”
她凝視著他的側臉,低聲說:
“瘋了呀你!”
徐承勛認真地說:
“只要你願意。”
刑露沒回答他。她心裡想著:
“這是沒可能的。”
徐承勛說:
“以後有什麼不舒服,一定要告訴我!今天要不是我打電話過來,你也不說。”
刑露說:
“你說今天要去見一個畫商,我不想讓你擔心啊!對了,他看了你的畫怎麼說?”
徐承勛雀躍地回答:
“我帶了幾張畫去,他很喜歡,他說很有把握可以賣出去,還要我把以後的作品都交給他賣。他在行內名氣很大的呀!”
刑露臉抵住他的肩膀說:
“那不是很好嗎?”
“說不定我們很快就有錢把山上那幢平房買下來了。”徐承勛把她背緊了一些。
刑露雙手摟住他的脖子,一句話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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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滅2 那天夜晚,刑露起床吃第三次藥,那種折磨她的痛楚已經漸漸消退,徐承勛也聽她的話回家去了。
她用枕頭隆起身子,弓起兩個膝蓋坐在床上,拉開床邊一個上了鎖的抽屜,那兒放著一個文件袋。她從文件袋裡拿出一張已經發黃的舊報紙來。
有時候她會想:
“我現在做的是什麼呀?”
跟楊振民分手後,她轉到了中環置地廣場另一家高級時裝店上班,那只是另一個浮華世界。可她已經不一樣了,以前愛看的那些小說,她如今全都不看了。她悔恨委身給他,卻發覺自己對他再沒有感覺。也許是心中的柴薪已經燃燒殆盡,化為飛灰了。
現在,她想要許多許多的錢,那是生命中唯一值得追尋的事物,也是唯一可以相信的。然後,她會離開這個使她絕望和痛苦的地方,跑到遙遠的他鄉。在那兒,沒有人認識她。
於是,刑露拼命工作,沒多久之後就升職了。後來,她為了多賺一點錢,轉到一家珠寶店上班。然而,就在這時,父親卻雄心壯志起來,跟一個朋友合作做小買賣,結果卻虧了本,欠了一屁股的債,刑露只得把她咬著牙辛苦儲在銀行里的錢拿出來替他還債。
刑露對這個她曾經崇拜,也愛過的男人突然感到說不出的厭惡。那天,她回到家裡,把錢扔在飯桌上,恨恨地朝他吼道: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要是父親罵她,她也許還會高興些,可他卻一言不發,走過去撿起那些錢。現實已經徹底把他打垮了。
刑露心裡罵道:“真是窩囊!真是窩囊!”
刑露不再跟父親說話了。
一天,她無意中在報紙上一個不起眼的位置,看到一則奇怪的廣告。
廣告上這麼寫著:
一位富有而孤獨的老夫人,想找一位年輕人陪她環遊世界。
酬勞優厚,應徵者只限女性。
相貌端正,中英文良好。
廣告上只有一個郵政信箱的號碼。
這則廣告出現的時候,刑露正對自己的人生感到絕望。
因此,她把相片和履歷寄出去了。
第二天醒過來後,刑露身上仍然穿著睡裙。她推開窗戶,清晨的街道空蕩蕩的,只有一排瘦樹的枝吖在風中搖曳。她仰望天上的雲彩,一片澄藍的顏色映入她那雙清亮的大眼睛。
她不由得微笑了,沉浸在一種新的喜悅之中。
她踢掉腳上那雙蓬蓬鬆鬆的粉紅色毛拖鞋,在衣櫃裡挑了喜歡的衣服穿上,回頭卻又把那雙拖鞋擺齊在床邊;這雙拖鞋昨天唯一踩過的只是醫院急診室的白色地板。
隨後她離開公寓,在那位老姑娘的花店買了一大束新鮮的玫瑰花。
老姑娘說:
“你今天的臉色很好啊!平常有點蒼白呢!”
刑露帶著一個甜美的淺笑,說:
“你也很好看呀!”
她付了錢,老姑娘另外送了她一束滿天星。她微笑著走出花店,抬起頭的時候突然發現那個光頭的矮小男人。他就站在對面人行道的一塊路牌旁邊,身上穿一套寒酸的西裝和大衣,頭戴便帽,口裡叼著一根煙,懷裡揣著一份報紙。看到她時,他轉過身去背對著她,打開手上那份報紙,裝著在看報紙。
刑露已經發現他許多次了,他一直在監視她的一舉一動。但是,這一刻,她突然覺得忍無可忍了,她朝他衝過去。那個男人用眼角的餘光看到她時,急急地往前走。她不肯罷休,追上去攔在他面前,生氣地問:
“你為什麼老是跟著我?”
那人逼不得已停下了腳步。他約莫四十歲,藏在粗黑框眼鏡後面的那雙銳利的小眼睛看起來愁眉不展,給人一種深藏不露的感覺。
他看了刑露一眼,歉意地說:“刑小姐,早!”
刑露沒領情,有點激動地說:
“你幹嗎成天監視著我?”
男人眯細著眼,很有禮貌地說:
“我是來協助你的,不是監視。”
刑露瞅了他一眼,悻悻地說:
“我自己可以搞定!”
男人沒回答,露出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接著他說:
“他對你挺好啊!”
刑露吃驚地想:
“原來昨天他也跟著我!”
她冷冷地說:
“這不關你的事!”
男人恭敬地說:
“刑小姐,我們都有自己的職責。”
刑露一時無話。
男人又開口說:
“我得提醒你,你的時間不多了。”
說完這句話,男人嘴角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走開了。
刑露茫然地站在那兒,看著那個矮小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街上的人漸漸多了,天空更澄澈,她的心情卻驟然變了。
這個男人的出現,就像給了她當頭一棍似的,提醒了她,她並不是一個戀愛中的女人。
一個星期四晚上,徐承勛說好了會來咖啡店接她下班,然後一起去看電影。然而,等到咖啡店打烊了,他還沒出現。
刑露走出去,在玻璃門上掛上一塊“休息”的告示牌,卻發現徐承勛就在咖啡店外面,雙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裡,神情有點落寞。
刑露驚訝地問:
“你為什麼不進去?”
徐承勛看到了她,抬起頭,沮喪地說:
“那個畫商把我的畫全都退回來了。”
刑露又問:
“他不是說很喜歡你的畫嗎?”
徐承勛回答說:
“他說找不到買家。”
刑露氣惱地說:
“這怎麼可能?你的畫畫得那麼好!”
徐承勛苦笑說:
“沒關係,反正他也不是第一個拒絕我!他說了很多抱歉的話,弄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刑露憤恨地說:
“那些人到底懂不懂的!”
看到刑露那麼激動,徐承勛反倒咧嘴笑了。他聳聳肩,一副不在乎的樣子,瀟灑地說:
“我還可以拿去給別的畫商,總會有人懂得欣賞的!我們走吧!去看電影!去慶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