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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貞潔結結巴巴地告訴刑露:

  “爸爸要我去美國念書。”

  她顫抖著聲音問:

  “一定得去嗎?”

  “那邊的學校已經錄取了我,我這兩個月之內就要去註冊。”他不敢看向她。

  刑露的眼淚撲簌簌地湧出來,叫道:

  “你早就知道會走的!你早就知道的!”

  志傑臨走前的那個夜晚,刑露瞞著母親,偷偷走到公寓樓下跟他見面。她緊緊地摟著他,哭著說:

  “你會愛上別人……你很快就會忘了我……為什麼明知道要走還要開始?”

  志傑向刑露再三保證:“不會的……我不會愛上別人……我不會忘記你……”他抓住她兩個肩膀,看著那雙哭腫了的大眼睛,說:

  “我想過了,等我在那邊安頓下來,我馬上叫爸爸出錢讓你過來跟我一塊兒念書。”

  刑露彷徨地問:

  “你爸爸他會答應嗎?”

  “他很疼我,他會答應的!只要我把書念好就跟他說。而且……”他帶著微笑說,“他很有錢!不成問題的!”

  刑露那雙淚眼看到的是一個充滿希望和無數幸福的未來。她終於可以擺脫母親,離開這裡了。雖然捨不得父親,但是,父親會為她高興的。其實,她根本就沒想那麼多,一心只想著志傑很快會把她接過去,兩個人不會再分開。從此以後,他們會一起上學,幾年後,他們大學畢業,說不定會結婚……還有夢寐以求的許多日子等著他們。

  然而,他就像出籠的鳥兒一樣,她抓不住了。起初的時候,他每天寫信回來,然後是每星期一封,隨後變成了每個月一封,信的內容由當初的痛苦思念變成總是抱怨功課有多忙,信寫得愈來愈短,也沒有再提起接她到美國讀書的事。

  那時差不多要會考,刑露每天攤開一本書,想集中精神,腦子裡卻一片混亂,一時安慰自己說:“他在那邊讀書一定也很辛苦,所以沒辦法常常寫信!”一時又悲觀地想:“說不定他已經愛上了別人。”

  她整天躲在房間裡胡思亂想,母親以為她太緊張考試了,特別弄了許多補品,逼她吃下去,她卻全都偷偷吐出來。

  她不斷寫些充滿熱情的信給志傑,志傑的回信卻愈來愈冷淡,而且常常是過了很久之後才回信。

  那曾經自腳踝邊淹開來,她浸泡在當中過日子的愛情,已經退到遙遠的他方了。

  她受不了,寫了一封長信質問他是不是愛上了別人。她驕傲地表示,要是這樣的話,她會祝他幸福,她會永永遠遠忘掉他。她這麼說,只是想撲上去用雙手和雙腳抓住那無根的愛情。

  信寄出去了,刑露每天心慌意亂地來來回回跑到樓下去檢查信箱。那兩個星期的日子太漫長了,一天,她終於在信箱裡看到一個貼著美國郵票的藍色信封。她手裡抓著那封宣布她愛情命運的信,拼命爬上樓梯。信在她手指之間薄得像一片葉子似的。

  她到了家,推開睡房的門,走了進去。

  “我們這麼年輕,還是應該專心讀書的……我對不起你……你會忘記我的……你一定會找到幸福……”

  【

  破碎的夢想2  刑露坐在床邊,那雙載滿淚水的眼睛反覆讀著最後幾行字,腦里亂成一團,整個人空了。她的世界已經化為粉碎,為什麼不乾脆死了算呢?為什麼不能去美國呢?

  母親在外面叫她,刑露心煩意亂地把信藏起來,打開門走出去。

  母親給了她幾件漂亮的衣服,是東家那個年紀和她差不多的女兒不要的舊衣服。母親說:

  “那孩子今年要去美國讀書了。臨走前要在家裡開幾個舞會呢!”

  刑露砰的一聲直挺挺地昏倒在地板上。

  那段日子是怎麼熬過去的呢?她整天把自己鎖在房間裡,有時候倚在窗邊,呆呆地看著街上,一看就是幾個鐘頭,一句話也沒說,吃飯的時候,只是勉強吃幾口。

  一天,刑露在公寓樓下坐了一個早上,為的是等郵差來。她心裡想著:

  “他也許會回心轉意。”

  郵差並沒帶來那種貼著美國郵票的藍色信封。刑露失望地爬上樓梯,回到家裡。

  走進睡房時,她發現志傑寫給她的那些信全都拆了開來丟在桌子上,母親站在桌邊,露出嚇人的樣子。

  刑露撲上去抓起那些信,哭著叫道:

  “你為什麼偷看我的信!”

  “你好大的膽子!”母親抓住她一條手臂,把她拉扯過來,咆哮著,“你有沒有跟他睡?”

  “沒有!”她啜泣起來。

  “到底有沒有?”母親瘋了似的,抓住她的頭髮,狠狠賞了她一記耳光。

  五個指痕清晰地印在臉上,刑露掙脫了母親,撲倒在床上號啕大哭。“沒有!沒有!沒有!”那聲音訴說著的卻是悔恨。

  可是,母親不相信她,把她從床上拉起來,一直拉到街上,攔下一輛計程車,使勁把掙扎著哭著的她推進去。

  在那間蒼白的診所里,一塊布蓋到刑露身上。她屈辱地躺在一張窄床上,弓起膝蓋,張開兩條腿,讓一個中年女醫生替她檢查,隨後她聽到那個人走出去跟母親說話。

  從診所出來,母親牢牢地握著她的手,眼裡露出慈愛的神情。母女之間的恩怨化解了,仿佛她們是彼此在人世間唯一可以依靠的。母親抹了抹眼角湧出來的淚水,喃喃對女兒說:

  “永遠不要相信男人!”

  刑露哭了,但是,她流的卻是羞辱的淚水。

  可是,母女之間不久之後又再起波瀾。中學會考的成績單發下來了,刑露只有英文一科合格。早在發榜之前,甚至是在她考試的那段日子,她已經想到會有什麼結果了。然而,就像天下間所有心存僥倖的人那樣,刑露也抱著虛妄的希望。

  現實卻有如冷水般潑向她,她踉蹌著悔恨的腳步,這就是愛情的代價。為什麼要相信那個人呢?為什麼天真地以為那個甚至沒能力養活自己的男孩會帶給她幸福和夢想呢?

  那天晚上,刑露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腦子裡空蕩蕩的,回家的路多麼遙遠啊!還有母親那張憤怒的臉孔在那兒等著她。

  直到公園關門了,她踏著蹣跚顫抖的腳步回家,看到憔悴的父親坐在公寓的樓梯上。父親抬起頭,看見她時,鬆了一口氣。然而,隨後他看到她的成績單時,一句話也沒說,把那張成績單還給她。

  “你自己上去跟你媽媽說吧。”

  刑露畏怯地一步一步爬上樓梯,那段路卻像一千里那麼漫長,實在是太漫長了。父親為什麼不陪她走這條路呢?那天,母親把她揪上計程車拉她去診所的時候,父親並沒有拯救她。這個晚上,他依然沒有伸出雙手去拯救她,那就是出賣!曾幾何時,父女倆是一對盟友啊。

  刑露多麼希望自己會昏倒,甚至滾下樓梯死掉算了,也不情願面對母親那張臉。

  然而,當母親終於看到她的成績時,並沒有罵她。母親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哭了。那比責備,甚至發瘋,都更讓她難受,仿佛她踩爛的不是她自己的人生,而是這個家庭的人生和未來,還有那個擺脫貧窮的希望。

  父親在樓梯上等她回去的這個晚上,也是他失去工作的夜晚。他喝醉酒,跟老闆吵了一架,給開除了。

  然而,他們卻已經欠了房東三個月的租金。

  一家人後來搬到一家更舊更小的公寓,父親借酒澆愁,母親則像一尊高傲的雕塑那樣,不跟刑露說話,也不看她一眼。

  刑露想起已經逝世的祖父,她見過的只有老人的照片和那具留有餘溫的屍體,然而,她卻在已經漸漸模糊的記憶中想像那張臉是慈愛的。要是祖父還在世,她會懇求祖父接她去英國,她會從頭來過,她也許還能抓回那些有如小鳥般掉落在泥濘里的無數夢想。

  如今卻只好去找工作了。她其實有著母親的現實和好勝。她知道,在貧窮的家庭里,誰賺到錢,誰就有地位。

  由於長得漂亮,出身名校,英語也說得好,她很快就在一家時裝店找到一份見習售貨員的工作。每個月,她把大部分的薪水都交給母親,為的是要封住那張勢力的嘴巴。果然,母親又開始和她說話了。

  她本來是可以去當個小文員,過著樸素寒酸的日子的。是她虛榮的天性把她帶來這家開在麗晶酒店裡的高級時裝店。

  姿色平庸的人根本不可能在這裡工作。眾所皆知,她們店裡的售貨員是這個行業中最漂亮和時髦,也最會穿衣服的。因此,能夠進來的女孩臉上都難免帶著幾分勢利眼和驕傲。

  刑露是打敗了許多對手,才跨進這個嵌金鑲玉的浮華世界。

  從前在學校念書的日子,她和李明真兩個人最喜歡下課後去逛那幾家日本百貨公司,摸摸那些漂亮的衣服,許多次,她們甚至大著膽子把衣服拿去試身室試穿,滿足一下自己的虛榮心,從試身室出來的時候,故意皺皺眉頭找個藉口說那件衣服不合適。然而,而今她每天隨便摸在手裡的衣服都是她幾個月,甚至幾年的薪水。

  與其說這是一家時裝店,倒不如說這是一個揮金如土的樂園。客人們在這裡揮霍著金錢,買衣服的錢甚至可以買一幢房子。這些人也揮霍著生活,揮霍著短暫的青春,急不可待地把華麗的晚裝和皮糙大衣披在年輕的身體上,或是用同樣的衣服來挽回已逝的青春。

  進這片樂園的都是渾身散發著光芒的人物。刑露就接待過一位歐洲公主和一位女男爵,也接待過阿拉伯王子和他那群美麗的妃嬪,更別說最紅的電影明星和上流社會那些臉孔了。

  然而,置身於浮華樂園的虛榮,很快就變成了更深的空虛,就像吸鴉片的人,一旦迷上了這種麻痹感官的逸樂,也愈來愈痛恨真實人生的一切。他們回不了頭,仿佛覺得那些從裊裊上升的煙圈中看到的幻影才是至高的幸福。

  有時候,刑露也像店裡其他女孩一樣,過了營業時間,等主管一走,就關起門來隨意從一排排衣架上挑出那些自己喜歡的衣服逐一穿在身上,然後站在寬闊的鏡子前面嘆息著欣賞自己的模樣。起初的時候,刑露也嘗到了這份喜悅,可是,到了後來,這些借來的時光和借來的奢華只是加深了她的沮喪。

  她詛咒上帝的不公道。那些客人的樣貌並不比她出色,體態也不比她優雅。上帝是不是開了個玩笑,把她們的身份對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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