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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露拿起吧檯上的一隻玻璃大水瓶,注滿了水,接過徐承勛手裡的玫瑰,插到瓶里,開始動手磨咖啡豆。

  她帶著微笑問徐承勛:

  “你吃過早餐了嗎?”

  徐承勛回答說:

  “還沒有。”

  “我正準備做鬆餅呢。有興趣嗎?”

  “你會做鬆餅?”

  刑露瞥了他一眼說:

  “我不只會做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

  徐承勛說:

  “那個已經很厲害了!”

  “我還會做麵包,今天我打算做一個核桃仁無花果麵包。”

  徐承勛露出驚嘆的神色說:

  “你連麵包都會做?”

  刑露笑開了,把剛剛沖好的咖啡遞給他說:

  “我可以做一桌子的菜。”

  “哦……謝謝你。”徐承勛雙手捧著咖啡,有點結巴地問道,“今天晚上一起吃飯好嗎?”

  那是美妙的一天,他們去看了一場電影,然後到一家小餐館吃飯。徐承勛充滿活力,總是那麼愉快,那愉快的氣氛能感染身邊的人。他們什麼都談,剛剛看完的電影、喜歡的書,還有他那些有趣的朋友。他教會她如何歡笑,而她已經很久沒有由衷地笑出來了。當他談到喜歡的畫時,那些也正是她喜歡的,她默默佩服他的鑑賞力。他又告訴她,有一種英國玫瑰叫“昨日”。刑露笑笑說,她只聽過“披頭四”和“木匠樂隊”的《昨日》。

  送她回家的路上,徐承勛說:

  “《快樂王子》里的王子,沒有玫瑰;不過,他有一隻燕子,那隻燕子愛上了岸邊的蘆葦,但是蘆葦不愛它……結果,它沒有南飛,留了下來,替快樂王子把身上的珠寶——送給窮人。我小時候很喜歡這個故事。”

  這時候,徐承勛怯怯的手伸過來握住刑露的手。

  刑露羞澀地說:

  “最後,燕子凍死在快樂王子像的腳邊啊!這個世界根本沒有王子。”

  他們相愛了。是怎麼開始的呢?仿佛比她預期的還要快,有如海浪般撲向人生,衝擊人生。她躲不開。

  後來有一天晚上,他們去看電影。徐承勛去買戲票,刑露在商場裡閒逛著等他。那兒剛好有一家賣古董珠寶的小店,她額頭貼在櫥窗上,看著裡面兩盞小射燈照著的一顆胖胖的玫瑰金戒指,圓鼓鼓的戒面上頭,鑲著一顆約莫五十分左右的鑽石。以前在珠寶店上班的時候,她見過比這顆戒指名貴許多的珠寶,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顆戒指卻吸引了她的視線。她心裡想著:

  “是誰戴過的呢?好漂亮!”

  突然之間,她在櫥窗的玻璃上看到一張臉,是那個光頭矮小的男人的臉,他就站在她身後盯著她看。

  刑露扭過頭去,卻什麼也沒看見。

  她心裡怦跳起來,叫道:

  “我明明看到他的!又是他!他打算一直監視我嗎?”

  她追出商場去,想看看那個人跑到哪裡去。就在這時,一隻手搭在她肩膀上,她整個人抖了一下,猛然回過頭來。

  “可以進去了。”徐承勛手裡拿著兩張剛剛買的戲票。看到她蒼白著臉,他問她,“你怎麼了?”

  刑露手按著額頭說:

  “你嚇到我了!”

  【

  破碎的夢想  刑露九歲那一年,父親帶著她飛去英國見一個她從沒見過面的、垂死的老人。

  那是刑露頭一次搭飛機。機艙里的空服員全都跑來看她。大家圍著她,說從沒見過這麼粉雕玉琢的一個小人兒,眼睛那麼大,那麼亮,像天上的星星,長大了不知道還會有多美。

  她困了,蜷縮在父親的大腿上,父親摩挲著她的頭髮,說:

  “你會愛上英國的,但是,你會恨她的天氣。”

  刑露早就夢過英國了。

  自從有記憶以來,每年聖誕節,刑露都會收到從英國寄來給她的聖誕禮物。那些禮物有穿深紅色天鵝絨裙子的金髮洋娃娃、上發條的金黃色玩具小狗、毛茸茸的古董泰迪熊、一整套硬紙板封面的童話書……有一次,她還收到皇室成員才能吃到的美味果醬和裝在一個精緻鐵盒裡的巧克力。

  每年的聖誕,成了刑露最期待的日子。

  這些禮物,全都是一個老人寄來給她的。刑露只見過他的照片。照片中的老人瘦削瀟灑,目光炯炯。

  老人是刑露素未謀面的祖父。

  刑家幾代之前是從上海遷徙到香港的名門望族,出於子孫不懂經營,加上揮霍無度,到了刑露祖父這一代,也只剩下表面風光了。

  祖父的父親一共娶了三房太太,三位太太總共為他誕下十四個兒女。從英國留學歸來的祖父排行第十三,並不是最得寵的一個兒子。性格反叛的他,當年跟父親吵了一架之後,拿著自己那份家產,帶著妻子和獨生兒子回英國去了。

  祖父交遊廣闊,出身顯赫,很快就打進了倫敦的上流社會。他斷斷續續在大學裡教過書,也做過一些小買賣,但是從來沒有一份工作做得長。到了後來,千金散盡,只得依靠妻子的妝奩度日了。然而,紈絝子弟的習性和揮金如土的本性卻始終改不了,喜歡美酒、美食和一切昂貴而不實際的玩意兒。

  刑露的父親是這樣長大的。他是個美男子,由於母親的溺愛,從來不知道憂愁為何物,也看不見家裡已經外強中乾了。他善良開朗、快活,書讀得很隨便,跟父親合不來,卻懂得一切美好的生活。他愛遊歷、愛好藝術,到處寫生,留下了不少風流韻事,遠至馬達加斯加也有年輕的情人為他流淚。

  他二十六歲那年,回英國去領了母親留給他的一筆遺產,便再也沒有留下的理由。三十三歲那一年,他就像候鳥回歸那樣回到香港,在到祖母家裡邂逅了家中廚娘情竇初開的女兒。這個少女對他神魂顛倒,為了把他留在身邊,不惜懷上了他的孩子。

  兩個人租下界限街一間小公寓,匆匆結了婚。七個月後,一個晨光初露的秋天,刑露出生了。

  妻子曾經對丈夫如痴如醉,為他顯赫的家世和堂皇的儀容傾倒,夫妻倆有過一段甜蜜的新婚日子。然而,幾年過去了,婆婆留下的遺產已經花得七七八八,她發現從來沒做過事的丈夫竟然天真地決定當個畫家,以為這樣就可以養活一家三口。

  結果,他那些油畫一年到頭也賣不出去,丈夫抱怨是別人不懂欣賞,妻子則認為丈夫是不切實際。生活愈來愈拮据,妻子千方百計替丈夫找到一份畫師的工作,負責畫戲院外牆那些巨型的電影廣告牌。丈夫認為這是一種淪落,妻子則哭著說已經欠了房東三個月的租金。丈夫為了逃避妻子的嘮叨,只好勉為其難地答應。

  其實,他早就被生活一點一滴地打垮了,那些浪跡天涯的輕狂往事已經束到記憶的高閣,就像酒變成了醋,只留下單調乏味的婚姻生活。每天離家上班,就意味著可以暫時逃離妻子的抱怨。於是,他以遊戲人間的方式投入地畫過《沖天大火災》里的摩天大廈、《金剛》里的黑猩猩和《唐山大兄》里李小龍那一身漂亮的肌肉。

  為了紓解生活挫敗造成的鬱結,每個月拿到薪水之後,他把錢花得好像還是當年那個風流倜儻的闊少爺似的,有時候更喝得酒氣衝天才回家。妻子在默默的忍耐中克制著怒氣,為了幫補家計,她在一戶富有人家家裡當個廚娘,兜兜轉轉那麼多年,她發現自己竟然又走在母親那條老路上。於是,只要一有機會,她就會絮絮不休地提醒女兒:

  “永遠不要愛光棍!”

  “不要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語!”

  “只有嫁給錢才會有幸福!錢是可以買到幸福的呀!”

  她把化為粉碎的夢想寄托在孩子身上,期望她將來嫁個金龜婿。女兒是她的驕傲,長得美若天仙,溫馴聽話,聰明用功。她每天為女兒梳好那一頭淺栗色的秀髮,餵她喝牛奶和魚油,把孩子打扮得像小公主似的,不會比任何一位真正的千金小姐遜色。

  她對女兒管得很嚴,生怕她走上岔路。刑露小學畢業後,升到一所男女合校的中學。母親一聽到女兒要跟男孩子一起上課,就嚇得昏了頭。拜託東家幫忙,終於靠著東家的面子把女兒弄進了一所貴族女中。

  丈夫打心眼裡瞧不起妻子的勢力和膚淺。他教給女兒的是另一些事情:他教刑露畫畫,時常穿著襯裡綴著補丁的西裝和那雙鞋底補了又補的皮鞋,像一位紳士似的,牽著她的小手,帶她去看畫展,也帶她到海運碼頭去看停泊在那兒的遠洋油輪。他走遍世界,告訴女兒倫敦、巴黎、威尼斯、蒙特卡洛、布達佩斯的事情,從前的情人、見過的大人物、參加過的大宴會……女兒崇拜父親,父親也在女兒身上看到曾經年輕熱情的妻子。父女倆漸漸成了同盟。

  做父親的,有一次因為一時高興,把女兒的照片寄到英國給自己的父親,用一個小人兒來打破父子之間多年的隔閡。祖父被那張照片打動了,那時剛好是十二月初。到了聖誕節,刑露收到祖父從英國寄來給她的一份精緻的禮物、一張近照和一封寫著寥寥幾行字的信,大意是:

  “我想念你們。”

  那些聖誕禮物一共送了六個年頭,到了第七年五月的一天,送來的是一封電報。祖父病危,電報上特別提到:

  “想見見孫女兒。”

  那一刻,刑露父親看到的是再也沒機會修補父子情和悔恨,刑露母親看到的卻是一筆遺產。

  “那個自私的老人就只有這一個兒子,何況,他生活在英國啊!”她心裡想。

  於是,她咬著牙把積蓄拿出來,典當了一些首飾,才湊夠錢買了兩張飛往倫敦的廉價機票,滿懷希望地把父女兩人送上飛機。

  刑露沒見到祖父最後的一面。他們抵達醫院時,老人已經在幾個鐘頭之前安詳地離開了人世間,把他帶走的是淋巴癌。

  老人留下的不是一筆遺產,而是一筆債務。兒子從律師那兒才知悉,父親人生最後那幾年的歲月全是建築在債台上的。兒子聽到了並不失望,反而覺得父子之間從來沒有這麼親近過,他走了那麼多的路,終於知道自己像誰了。

  現在他思念起父親來,對往昔的日子無比眷戀,於是,那天早上,他帶著女兒離開寒磣的小旅館,搭上一艘觀光船重遊小則父親帶他看過的泰晤士河。那時正是五月,是倫敦一年之中最漂亮的季節,刑露看到了皇宮、西敏寺、大教堂、倫敦塔橋、大奏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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