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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中的那一天終於來臨。我和你帶著輕便的行李,在黃昏時抵達那個碧海連天的島國。一片印度洋的美景在我們面前展開來,我們走出機場,深呼吸一口涼慡的空氣,然後興致勃勃地乘船往小島上的旅館去。

  旅館由一排排的小茅屋組成。當我們踏進那個洋溢著熱帶風情的旅館大堂,一位穿粉紅色紗籠的女郎迎上來,把一個玫瑰花瓣編成的花環掛在我脖子上,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跟我說:“歡迎來到天堂!”

  我們干挑萬選的旅館,連名字都隱隱透著死亡的信息,它叫“天堂旅館”。我毫無防備,並不知曉自己已經到了人生旅程的最後一站。

  十二月二十五日聖誕節傍晚,我們坐在海邊餐廳的白色藤椅子裡,身上穿著白天在市集買的汗衫,胸前印著馬爾地夫的日落和椰樹。我們悠閒地啜飲著插著七彩小紙傘的冰涼飲料,遙望著浮在海上的—輪落日。

  “一輩子住在這裡也不錯,每天掃掃樹葉就可以過生活。”你伸長腿,懶洋洋地說。

  “不行!我們還有許多地方沒去,倫敦、紐約、托斯卡尼、佛羅倫斯、希臘愛琴海、埃及的金字塔、印度的泰姬陵,還有巴黎!”我憧憬著,然後問你,

  “你有沒有想過,三十歲的時候,你在做什麼?”

  你聳聳肩,說:“那麼遠的事,我沒想過。”

  “我也沒想過。”我很高興地說。

  你朝我看了一眼,不解地問:“那你為什麼問我?”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跟我一樣沒想過。”我懶懶地說。

  你沒好氣地對我笑笑。

  “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阿瑛?”我問你。

  “天呀!你又來了!”你說。

  “說出來嘛!我真的不會生氣。”

  “當然沒有!”你終於肯說。

  “真的?”

  “我說沒有就沒有。"”她好像覺得你喜歡過她呢。她說,她喜歡吃蛋糕,但你是餅乾。“

  “我是餅乾?”你瞪大眼睛。

  我咯咯地笑了。從你的眼神語氣,我知道你沒騙我。

  “那麼,我是你的初戀羅?”我說。

  你揉揉眼睛苦笑,一副怕了我的樣子。

  “那個雞和蛋的問題,你是故意答錯的吧?”我問你說。

  再一次,你故弄玄虛地笑笑,始終不肯告訴我。

  後來,當我們吃著鋪著兩片花瓣的玫瑰花冰淇淋時我埋怨你說:“我每次電郵給你,都送你一朵網上玫瑰,但你從來就沒送過給我。"你竟然說:”這些只是形式罷了。"“你現在不送花給我,等我老了,你更不會送。”我咬著冰凍的小匙羹說。

  “放心吧!將來你又老又丑,我也不會嫌棄你。”你眯起眼睛對我微笑。

  “誰要你嫌棄!我才不會變得又老又丑!我會永遠比你年輕!”我捻起盤子裡的玫瑰花瓣,放到鼻子上嗅聞著。

  大熊,我是不是又說了不吉利的話?逝去的人不長年歲,從此以後,我永遠比你年輕。南方傍晚的玫瑰花香,飄送著離別的氣息。直到如今,每個黃昏,我仿佛又嗅到了玫瑰花的香味,那片花瓣宛如小陀螺,在往事的記憶中流轉。

  第二天,那個將我們永遠隔別的星期天早上,我穿上游泳衣,把還沒睡醒的你拉到海灘上去。我們挨在遮陽傘下的白色躺椅上,你帽子蓋著臉,還想繼續睡。我起來,一邊往身上抹防曬膏一邊對你說:“快點下水吧!明天一早就要走了。”

  你打了個呵欠,懶懶地說:“你先去吧!”

  “你不怕我給鯊魚吃掉嗎?”

  “馬爾地夫的鯊魚是不吃人的。”你說。

  “你快點來啊!”我催促你說。

  然後,我把塑料拖鞋留在岸上,獨個兒跑到海里,那兒有許多人正在游泳和浮潛。我閉上眼睛,仰躺在水面上,享受著清晨的微風,由得自己隨水漂流。

  不知道漂了多久,我張開眼睛站起來,你還半躺在岸上。悠閒地望著我。我朝你大大地揮手,要你快點下水。

  你也朝我大大地揮手,卻不肯來。我心裡想著,等我上岸。我要好好對付你。

  而今想起來,那一刻,我們竟好像是道別。

  我緩緩游往深水處。遊了一陣,我腳劃著名水,揉揉眼睛,突然發現一陣遍布水面的顫抖哆嗦,頃刻之間,海水如崩裂般急湧上來,把我整個人沖了出去。畏怖恐懼過頭了,我想呼救卻叫不出一個聲音。當其他人紛紛慌亂地往岸上跑,你卻奔向我,走到水裡,拼命游向我,想要把我拉上岸。我掙扎著呼吸,想向你伸出手,我幾乎碰到你的手了。然而,就在那個瞬間,一個三十尺的滔天巨浪把我們衝散了。它把你卷到岸上去。

  我在恐怖的漩渦中掙扎著呼吸,筋疲力盡,閉上眼睛。然後再次掙扎呼吸,直到我再無氣息。然後,我再次張開眼睛,看到自己漂向了死亡的彼岸。

  那場海嘯把一切都搗毀了。

  浩劫之後,那個島國成了一片廢墟,空氣中飄著腐土、腐葉和屍骨的氣味。星一、小畢、阿瑛、芝儀,每個人都來了,不知道怎樣安慰你。他們幫忙著尋找我,希望我還活著。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希望也愈來愈渺茫。

  五個星期過去了,其他人都不得不陸續回家,你還是執拗地留下來。

  直到搜索隊放棄搜索的那天,你從一個找不到我的停屍的帳篷回來,路上給一塊尖銳的木板割傷了腳。你沒理會那個淌著血的傷口,帶著疲憊的身體回到旅館,把門關上。明白最後一絲希望的光芒已經熄滅,你額頭貼在門板上痛哭,以拳頭猛捶磚泥牆,大聲喊:“鄭維妮!你回來!”

  對不起,大熊,我回不來了。

  你相信命運嗎?我只好宿命地相信。

  我們第一次看的電影,是《鐵達尼號》。船沉沒了,男女主角在茫茫大海里生死永隔。雖然那天是我明知你跟蹤我,把你誘騙進戲院去的,但我們畢竟是一起看過。後來,我們還一起嘲笑那些老套的情節。

  我第一次問你的數學題,是那個飛機師在北極飛行的問題。當時,你淘氣地在地球下面畫上了枝和葉,像一朵花。怪錯你了,原來,你送過花給我。那時候,我們又怎會想到,而今的你,將會因為我而當上飛機師?

  大學畢業那天,你在航空學校認真地上課,連畢業禮都沒參加。

  我從來不知道你愛我如此之深,放棄了做樹懶的夢想,用你的雙腳,替我走完人生餘下的旅程。

  當飛機師真的很辛苦。自律、整潔、守時、勤力、負責任,這些對你來說多麼困難?你卻做到了,理論課還拿了滿分。

  這一天,我看到你第一次試飛。你在雲端緊緊地握著飛機的方向盤。你旁邊的導師笑著說:“不用這麼緊張。方向盤也給你扼死了!”

  坐在你背後的同學笑了起來,你也笑了,那個微笑卻帶著幾許苦澀。

  也許你會奇怪,我為什麼能夠看到你。原來,人死了之後。這個世界會償還它欠我們的時間。每個人得到的時間都不一樣,那要看他們在媽媽肚子裡住了多久。我們出生以後,是從零歲開始計算;然而,當精子與卵子結合,生命已經形成,我們也開始長年歲。有些人只住了二十幾個星期便出生,我很幸運,在媽媽肚子裡撐了三十九個星期零四個小時才出來,所以,我也有三十九個星期零四個小時的過渡期。這段時間,我可以在天堂回溯塵世的記憶。我變成了觀眾,目睹自己從出生的一瞬間,直到死亡的一刻,這一切就像錄像帶回放那樣。我還可以在雲上看到我死後的你、看到媽媽、看到芝儀和星一、小畢和阿瑛。時間到了,我就會遺忘往事。

  這一刻,是倒數的最後二十分鐘了。

  大熊,有一個秘密,我從來沒告訴你,也沒告訴任何人。我念小五的那年暑假,附近搬來了一個念初中一的男生,他長得很可愛,有一雙大眼睛和漂亮眉毛,像漫畫裡的小英雄。我有好多天悄悄跟蹤他,只是想看看他都做些什麼。

  一天,我看到他走進一家文具店。過了一會兒,他手裡拎著一卷東西出來。於是,我怯生生地進去那家文具店,問那個一頭白鬈髮的老店員他買了什麼。老店員帶著微笑在櫃檯上把一張世界地圖攤開來給我看。那張地圖有四張電影海報那麼大,海是藍色的,陸地是綠色的,山是咖啡色的,每個國家都有不同的標記,荷蘭是風車,維也納是小提琴,西班牙是一頭鬥牛……簡直美呆了。

  “這是最後一張了。”老店員說。

  可是,我沒錢買。

  後來有一天,我又再悄悄跟蹤那個男生。這天,我看到他在溜冰場裡牽了一個漂亮女生的手。我心裡酸酸的,孤零零地回家去。回到家裡,我蹲在地上,把小豬撲滿里的錢全都倒出來,拿去買了那張地圖,然後把它貼在睡房的牆壁上。

  那天以後,我沒有再跟蹤那個男生。後來,聽說他失蹤了,警察在附近調查過一陣子。我很內疚,要是我繼續跟蹤他,也許會知道他去了哪裡。

  漸漸地,我已經忘了他的樣子,卻嚮往著那張地圖上的天涯海角。

  所以,那一天,當我發現你跟蹤我,我是多麼的震驚?

  那就是宿命吧?雖然我那時候還不了解。

  人死了之後,一下了也成熟了。而今我終於明白,在相遇之前,我也許喜歡過別人,那個人並沒有喜歡我,又或是別人喜歡我,我卻不喜歡他。為什麼會是你和我呢?

  原來,那些人都只是為了恭迎你的出場。我們的相逢中,天意常在。

  記得有一天,我在電話里戲弄你,裝內疚地對你說:“對不起,我……我昨天結婚了。”

  你沉默了許久,苦澀又驚訝地問:“你跟誰結婚?”

  “騙你的啦!笨蛋!”我吃吃地笑了起來。

  很抱歉,不能再跟你玩這種遊戲了,也沒能嫁給你。

  大熊,記得我在你掌心裡畫的一顆“不死星”嗎?它會在雲端永遠保佑你。可是,要是當飛機師太辛苦,那便放棄好了。去愛一個人吧。去愛一個像我愛你般愛你的人吧。縱使我多麼不情願,在死亡的彼岸,我終將遺忘你。

  那張世界地圖並沒有天堂的標記。原來,人生前想像天堂是怎樣的,死後的天堂也就是那個樣子。我總以為天堂就像那個夢星球的故事:人睡著之後,靈魂會去那兒做夢。星球上有一棵枝椏橫生的大樹,爬了上去,做的便是好夢。掉下來的,那天會做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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