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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什麼時候告訴過你,我會開車?這麼多年了,你連我會不會開車也不知道,你只是要選一份你所能負擔的、最昂貴的禮物來矇騙你自己你很愛我。你騙不到我的,你忘了我是你師父嗎?

  我慚愧得無地自容。

  他用手揉我的眼睛,說:你知道嗎?你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它最漂亮之處是不會說謊。世上最無法掩飾的,是你不愛一個人的時候的那種眼神。

  我難過地垂下眼瞼。

  再見。他撇下我,頭也不回,走進禁區。

  是的,我忘了,他是我師父,他總能夠看穿我。

  離開機場,我又變成孤零零的一個人。

  那輛車,我賣了給卡拉的朋友。一個星期之後,即是九一年的四月,我從紐約回到香港。

  良湄說好來接我機。從機場禁區走出來,兩旁擠滿了來接機的人,我看不到良湄。人群中,我看到一張熟悉的臉,是文治。

  他上前,靦腆地說:你好嗎?

  我們又見面了。我唏噓地說。

  他替我拿行李,良湄說她不能來。

  我說好了暫時住在她家裡。

  我帶你去——

  我們坐計程車,到了灣仔一幢大廈外面。

  她搬家了嗎?我奇怪。

  文治笑著不說話,帶我到十二樓一個單位門前。他掏出鑰匙開門。

  一進門口,我就看到兩個約莫三呎多高的玻璃花瓶里裝滿了七彩的玻璃珠。

  你走了之後,我每天都買一些玻璃珠回來,到外地工作時,又買一些,就買了這許多。他說,希望有一天你能看到。

  我撿起一顆玻璃珠,放在燈光下,晶瑩的玻璃珠里有一株鋸齒狀的小糙。

  這是什麼糙?我問文治。

  這是我在英國買回來的,裡面藏著的是蓍糙。

  蓍糙?

  九月的歐洲,遍地野花,暮色蒼茫中,人們愛在回家的路上俯身採摘幾朵蓍糙開出的白色小花,帶回去藏在枕頭底下。英國一首民謠說:

  再見,漂亮的蓍糙,

  向你道三次再見,

  但願明天天亮前,

  會跟我的戀人相見。

  有一個傳說,對蓍糙說三次再見,就能夠重遇自己喜歡的人。他微笑說,我試過了,是真的靈驗。

  你來看看。他帶我到其中一個房間,我放在良湄家裡的fèng紉機和其它的東西,都在那裡。

  這間房子是誰的?我禁不住問他。

  是去年買的,希望你有一天能回來。

  你怎麼知道我會回來?我哽咽著問他。

  我並不知道你會回來,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回來,你說分針倒轉來行走,你才會回來。

  我拿出口袋裡的浮塵子鍾,用手調校,使分針倒轉來行走。

  我是不是自欺欺人?我問他。

  不。他緊緊地抱著我,再一次,我貼著他的肩膊,重溫那久違了的溫暖。他的肩膊,好象開出了一朵小白花,只要向它道三次再見,我就能夠跟戀人相見。

  你願意住在這裡嗎?他問我,不要再四處飄泊。

  你不是說希望我設計的衣服在十二個國家也能買得到嗎?

  在香港也可以做得到的。

  我用手去揉他的臉、頭髮、鼻子、嘴唇、耳朵和脖子。

  你幹什麼?他笑著問我。

  楊弘念說,要相信自己雙手的感覺。我能夠感覺到我愛的是這個人,我雙手捨不得離開他那張臉。

  他捉著我的手,問我:你沒事吧?

  我喜歡這樣撫摸你。我說,你的眼袋比以前厲害了。

  他苦笑。

  嫁給我好嗎?他抱著我說。

  我搖頭。

  為什麼?他失望地問我。

  這一切都不太真實,我需要一點時間來相信。

  也許,每個女人都希望生命中有一個楊弘念、一個徐文治。

  一個是無法觸摸的男人,一個腳踏實地。一個被你傷害,為你受苦,另一個讓你傷心。一個只適宜作情人,另一個卻可以長相廝守。一個是火,燃燒生命,一個是水,滋養生命。女人可以沒有火,卻不能沒有水。

  回來的第二天,我跟良湄見面。她改變了很多。一個人,首先改變的,往往是眼睛。她那雙眼,從前很明澈,無憂無慮,今天,卻多了一份悲傷。

  因為我有一個拒絕長大的男朋友。她說。

  你跟那個律師怎麼樣?

  分手了。她黯然說。

  為什麼?

  他根本不愛我。

  你愛他嗎?

  她苦笑搖頭:情慾有盡時,大家不再需要對方,就很自然地完了。只有愛,沒有盡頭。

  你還是愛熊弼的。

  她搖頭:我一定可以找到一個比他更好的。

  我失笑。

  你笑什麼?她問我。

  也許每個女人身邊都無可奈何地放著一個熊弼。你不是對他沒有感情,你不是沒想過嫁給他,偏偏他又好象不是最好的,你不甘心,尋尋覓覓,要找一個比他好的,彷佛這樣才像活過一場。時日漸遠,回頭再看,竟然還是只有他——

  我不是說過他是我用慣了的枕頭嗎?用他來墊著我,總是好的。

  我真的不敢相信他什麼也不知道。他連一點蛛絲馬跡也看不出來嗎?

  他的實驗室就是他的世界。別提他了,你有什麼打算?

  我想開設自己的時裝店。不過手上的資金不是太多,也許只能在商場找一個兩、三百呎的鋪位,賣自己的設計。

  我有一個客戶在尖沙咀擁有幾個商場,我替你找鋪位吧,而且我可以請他把租金算得便宜一點。

  真的?謝謝你。

  客源你也不用擔心,律師會裡有很多女律師都是我的朋友,婦女會裡也有不少闊太,她們經常去舞會,很需要找人設計晚裝。

  你的關係網真厲害!

  沒辦法啦,好歹也要應酬那些女人,她們的丈夫都是我的客戶和上司。這些人花得起錢,但是都很挑剔,我看你選的鋪位,地點也不能太差。

  嗯。

  我還有一些公關界和新聞界的朋友,我可以找他們幫忙宣傳一下,在香港,宣傳很重要的。

  你好象我的經理人。我笑說。

  好呀!你跟隨的都是名師,我一點也不擔心你沒生意。

  看來我應該找你當合伙人。

  我只要一輩子免費穿你的設計。她笑說。

  良湄在尖沙咀一個鄰近酒店的商場替我找到一個鋪位。我請了一個女孩子當售貨員。除了替人設計晚裝,店裡就賣我的設計。

  文治有空的時候,就替我拿布料、送貨,替我管帳。為了方便搬運布疋,他把機車賣掉,換了一輛小房車。

  從紐約回來之後的那四年,是我們過得最快樂的日子。我是個沒條理的人,家裡的東西亂放,他卻是個井井有條的人,雖然時常會因此吵架,卻使我更深信,他是和我廝守的人,只有他,可以照顧我。

  時裝店的生意很好,九五年初,我們遷到商場裡一個比原本那個鋪位大五倍的鋪位,也請了幾個新的職員,還有專業的會計師,文治不用再花時間幫我。

  因為替一些名流太太設計晚裝,她們時常向傳媒提及我,我有了一點點知名度,但是我也從此放棄了替人訂做晚裝,我實在不喜歡那種生涯,我希望我的設計能穿在更多人的身上。店裡開始售賣成衣。

  文治的處境有些不同。方維志離開電視台自組公關公司,他邀請文治合夥,但文治還是喜歡當新聞編輯,他拒絕了。

  九月中,一份財力龐大的新報紙開始籌備,邀請他過去當總編輯,薪水是他目前的兩倍。電視台挽留他,只是加薪百分之五十,文治還是留下來了。

  你為什麼不走?這是好機會,是你兩倍的月薪。我說。

  單單為錢而做一個決定,我會看不起自己。他說。

  即使不為錢,也應該出去闖闖,你在電視台已經那麼多年了。我勸他。

  就是因為那麼多年,所以有感情。他堅持。

  我不再勸他,我知道他不會改變,他是個重情義的人,有時候,我會埋怨他太重情義,可是,這種男人,卻是最可靠的。

  結果,他的一個同學當上了那份報紙的總編輯,那份報紙推出之後,空前成功。

  當日挽留文治在電視台的那位主管卻因為權力鬥爭,黯然引退。新來的主管,跟文治不太合得來,而且他也有自己的親信。

  在他不如意的日子,我卻要到日本辦我的第一場時裝表演。這次是香港貿易發展局主辦的,我成為香港其中一位代表的時裝設計師,而且可以在日本推廣我的設計,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機會,我不能不去。

  那天早上,文治開車送我到機場,他一直沒怎麼說話。

  到了日本,我打電話回來給你。

  你專心工作吧,不要分心,這次演出很重要的,是你第一次在香港以外舉辦時裝表演。

  我輕撫他的臉。

  什麼事?他問我。

  如果工作得不開心,不如辭職吧。

  我有很多理由可以離開,也有很多理由留下。我一走了,我那組的記者,日子更難過,有我在的話,我會力爭到底。

  我打電話給你。登機前,我匆匆跟他吻別。

  在東京,我的設計獲得很好的評價,還接到一批訂單,回到酒店,我立刻打電話給文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

  恭喜你。他說。

  他說話很慢,好象喝了酒。

  你沒事吧?我問他。

  沒事。

  我很擔心你——

  他失笑:傻瓜,一直以來,也是我擔心你——

  那你為什麼要喝酒?

  因為你不在我身邊——

  我很快就回來。我像哄小孩一樣哄他。

  蜻蜓,嫁給我好嗎?我害怕你會離開我。他情深地說。

  我為什麼會離開你?

  他沉默無話。

  我不會的,除非你要我走——

  這個我深深地愛著的男人,從來不曾像這一晚,脆弱得像一個孩子,我真的開始擔心他。

  從日本回來,他沒有再向我求婚。如果我當時嫁了給他,過著我曾經幻想過的、幸福的日子,也許,我們從此就不會分開。

  那天,方維志的公關公司喬遷之喜,我和文治一同出席酒會。

  方維志的生意做得有聲有色,我正需要一間公關公司替我推廣和擔任我的顧問,順理成章,我也成了他們的客戶。

  你看!方維志拿了一本我做封面的本地女性雜誌給我看,今天剛出版,照片拍得很不錯。

  對呀,高以雅說,他們說你是本地最漂亮的時裝設計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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