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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我的胃又不痛了,便在那個時候,車燈照到了一大叢露易莎糙,我下車去用小刀割了一大把,下次再來便不忘記帶著曬乾的葉子上來了。

  註:過去曾亦寫過一篇叫做《荒山之夜》的文字,那已是幾年前在沙漠的事了。

  這次的記錄也是在一座荒山上,同樣是在夜間,因此我便不再用其它的題目,仍然叫它《荒山之夜》了。

  克里斯

  在我居所附近的小城只有一家影印文件的地方,這些個月來,因為不斷的跟政府機關打交道,因此是三天兩頭就要去一趟的。

  那天早晨我去複印的卻不是三、五張文件,而是一式四份的稿子。

  等著影印的人有三、五個,因為自己的份數實在太多,雖則是輪到我了,卻總是推讓給那些只印一張兩張紙的後來者。最後只剩下一個排在我後面的大個子,我又請他先印,他很謙虛的道謝了我,卻是執意不肯占先,於是我那六七十張紙便上了機器。

  “想來你也能說英語的吧?”背後那人一口低沉緩慢的英語非常悅耳的。

  “可以的。”我沒法回頭。因為店老闆離開了一下,我在替他管影印機。

  “這麼多中國字,寫的是什麼呢?”他又問。

  “日記!”說著我斜斜的偷看了這人一眼。

  他枯黃的頭髮被風吹得很亂,淡藍而溫和的眼睛,方方的臉上一片未刮乾淨的白鬍渣,個子高大,站得筆挺,穿著一件幾乎已洗成白色了的淡藍格子棉襯衫,斜紋藍布褲寬寬鬆鬆的用一條舊破的皮帶扎著,腳下一雙涼鞋裡面又穿了毛襪子。

  這個人我是見過的,老是背著一個背包在小城裡大步的走,臉上的表情一向茫茫然的,好似瘋子一般,失心文瘋的那種。有一次我去買花,這個人便是痴痴的對著一桶血紅的玫瑰花站著,也沒見他買下什麼。

  店老闆匆匆的回來接下了我的工作,我便轉身面對著這人了。

  “請問你懂不懂易經?”他馬上熱心的問我,笑的時候露出了一排密集尖細的牙齒,破壞了他那一身舊布似的恬淡氣氛,很可惜的。

  看見尖齒的人總是使我聯想到狼。眼前的是一條破布洗清潔了做出來的垮垮的玩具軟狼,還微微笑著。“我不懂易經,不是每一個中國人都懂易經的。”說著我笑了起來。

  “那麼風水呢?中國的星象呢?”他追問。

  在這個天涯海角的小地方,聽見有人說起這些事,心裡不由得有些說不出的新鮮,我很快的又重新打量了他一下。“也不懂。”我說。

  “你總知道大城裡有一家日本商店,可以買到豆腐吧?”他又說。

  “知道,從來沒去過。”

  “那我將地址寫給你,請一定去買——”

  “為什麼?”我很有趣的看著他。

  他攤了攤手掌,孩子氣的笑了起來,那份淡淡的和氣是那麼的恬靜。總是落了一個好印象。

  “那家店,還賣做味噲湯的材料——”他又忍不住加了一句。

  “把地址講我聽好了。”我說。

  “瓦倫西亞街二十三號。我還是寫下來給你的好——”說著他趴在人家的複印機上便寫。

  “記住啦!”我連忙說。

  他遞過來一小片紙,上面又加寫了他自己的姓名、地址和電話。原來住在小城的老區里,最舊最美的一個角落,住起來可能不舒適的。

  “克里斯多弗·馬克特。”我念著。

  他笑望著我,說:“對啦!ECHO!”

  “原來你知道我的名字。”我有些被人愚弄了的感覺,卻沒有絲毫不快,只覺這個人有意思。

  “好!克里斯,幸會了!”我拿起已經影印好的一大疊紙張便不再等他,快步出門去了。

  影印店隔壁幾幢房子是“醫護急救中心”的,可是小城裡新建了一家大醫院,當然是設了急診處的,這個中心的工作無形中便被減少到等於沒有了。

  我走進中心去,向值班的醫生打了招呼,便用他們的手術台做起辦公桌來,一份一份編號的稿紙攤了滿台。

  等我將四份稿件都理了出來,又用釘書機釘好之後,跟醫生聊了幾句話便預備去郵局寄掛號信了。

  那個克里斯居然還站在街上等我。

  “ECHO,很想與你談談東方的事情,因為我正在寫一篇文章,裡面涉及一些東方哲學家的思想……”

  他將自己的文章便在大街上遞了過來。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煙塵迷漫,風沙滿街,陽光刺目,更加上不時有大卡車轟轟的開過,實在不是講話看文章的地點。

  “過街再說吧!”我說著便跑過了大街,克里斯卻遲遲穿不過車陣。

  等他過街時,我已經站在朋友璜開的咖啡館門口了,這家店的後院樹下放了幾張木桌子,十分清靜的地方。“克里斯,我在這裡吃早飯,你呢?”我問他,他連忙點點頭,也跟了進來。

  在櫃檯上我要了一杯熱茶,自己捧到後院去。克里斯想要的是西班牙jú花茶,卻說不出這個字,他想了一會兒,才跟璜用西文說:“那種花的……”

  “好,那麼你寫哪方面的東西呢?”

  我坐下來笑望著克里斯。

  他馬上將身上背著的大包包打了開來,在裡面一陣摸索,拿出了一本書和幾份剪報來。

  那是一本口袋小書,英文的,黑底,彩色的一些符號和數字,書名叫做——《測驗你的情緒》。封面下方又印著:“用簡單的符號測出你,以及他人潛意識中的渴望、懼怕及隱憂。”“五十萬本已經售出”。右角印著克里斯多弗·馬克特。

  看見克里斯永不離身的背包里裝的居然是這些東西,不由得對他動了一絲憐憫之心。這麼大的個子,不能算年輕,西班牙文又不靈光,坐在那張木椅上嫌太擠了,衣著那麼樸素陳舊,看人的神情這樣的真誠謙虛,寫的卻是測驗別人情緒的東西。

  我順手翻了翻書,裡面符號排列組合,一小章一個名稱:《樂觀》、《熱情》、《積極》、《沮喪》……“這裡還有一份——”他又遞過來一張剪報之類的影印本,叫做:“如何測知你與他之間是否真正了解。”

  這類的文字最是二加二等於四,沒有游離伸縮,不是我喜歡的遊戲。

  “你的原籍是德國,拿美國護照,對嗎?”我翻著他的小書緩緩的說。

  “你怎麼知道?”他驚訝的說。

  我笑而不答。

  “請你告訴我,中國的婦女為何始終沒有地位,起碼在你們的舊社會裡是如此的,是不是?”

  我笑望著克里斯,覺得他真是武斷。再說,影印文件才認識的路人,如何一坐下來便開始討論這樣的問題呢!“我的認知與你剛剛相反,一般知書識禮的中國家庭里,婦女的地位從來是極受尊重的……”我說。

  克里斯聽了露出思索的表情,好似便要將整個早晨的光陰都放在跟我的討論上去似的。這使我有些退卻,也使我覺得不耐。喝完了最後一口茶便站了起來。

  “我要走了!”我放下兩杯茶錢。

  “你不是來吃早飯的嗎?”

  “這就是早飯了,還要再吃什麼呢?”我說。

  “要不要測驗你自己的情緒?”

  “既然是潛意識的東西,還是讓它們順其自然一直藏著吧!”我笑了。

  “用你的直覺隨便指兩個符號,我給你分析……”

  我看了書面上的好幾個符號,順手指了兩個比較不難看的。

  “再挑一個最不喜歡的。”他又說。

  “這個最難看,白白軟軟的,像蛆一樣。”說到那個蛆字,我夾了西班牙文,因為不知英文怎麼講,這一來克里斯必是聽不懂了。

  “好,你留下電話號碼,分析好了打電話給你——”

  我留下電話時,克里斯又說起八卦的事情,我強打住他的話題便跑掉了。

  等我去完郵局,騎著小摩托車穿過市鎮回家時,又看見了克里斯站在一家商店門口,手中拎著一串香蕉,好似在沉思似的。

  “克里斯再見!”我向他大喊一聲掠過,他急急的舉起手來熱烈的揮著,連香蕉也舉了起來。

  我一路想著這個人,一直好笑好笑的騎回家去。

  四萬居民的小城並不算太小,可是每次去城裡拿信或買東西時總會碰到克里斯。

  若是他問我要做些什麼事,我便把一串串待做的事情數給他聽。輪到我問克里斯時他答的便不同:“我只是出來走走,你知道,在玩——”

  克里斯那麼熱愛中國哲學家的思想,知道我大學念過哲學系,便是在街上碰到了,跟在我身旁走一段路也是好的。碰巧有時我不急著有事,兩人喝杯茶也是孔子、老子、莊子的談個不停。事實上清談哲學最是累人,我倒是喜歡講講豆腐和米飯的各種煮法,比較之下這種生活上的話題和體驗,活潑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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