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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代的孩子,有他們喜好的東西,旅行回來,方才發覺,孩子們馬上往電視機奔去,錯過了好幾天的節目,真是遺憾啊!

  我家十二歲的兩個外甥女,已經都戴上了眼鏡,她們做完了繁重的功課之後,唯一的消遣就是看電視,除了這些之外,生活可以說一片空白。將來要回憶這一段日子,想來不過是輕描淡寫的一句就帶過了吧。

  再回到加納利群島來,荷西與我自然而然的談起台北家中的下一代。

  “他們不知道什麼是螢火蟲,分不清樹的種類,認不得蟲,沒碰過糙地,也沒有看過銀河星系。”

  “那他們的童年在忙什麼?”荷西問。

  “忙做功課,忙擠校車,忙補習,僅有的一點空閒,看看電視和漫畫書也就不夠用了。”

  “我們西班牙的孩子可能還沒那麼緊張。”

  “你的外甥女們也是一樣,全世界都差不多了。”

  沒有多久,荷西姐姐的幾個孩子們被送上飛機來我們住的島上度假。

  “孩子們,明天去山上玩一天,今天早早睡。”

  我一面預備烤肉,一面把小孩們趕去睡覺,想想這些外國小孩也許是不相同的。

  第二天早晨進入車房時,孩子們發現了一大堆以前的鄰居丟掉的漫畫書,歡呼一聲,一擁而上,雜誌馬上瓜分掉了。

  在藍灰色的山巒上,只有荷西與我看著美麗的景色,車內的五個孩子鴉雀無聲,他們埋頭在漫畫裡。

  烤肉,生火,拾枯樹枝,在我做來都是極有樂趣的事,但是這幾個孩子悄悄耳語,抱著分到的漫畫書毫不帶勁的坐在石塊上。四周清新的空氣,野地荒原,藍天白雲,在他們,都好似打了免疫針似的完全無所感動,甚而連活動的心情都沒有了。

  最後,五個顯然是有心事的孩子,推了老大代表,咳了一聲,很有禮的問荷西:“舅舅,還要弄多久可以好?”“怎麼算好?”

  “我是說,嗯,嗯,可以吃完了回去?”他摸了一下鼻子,很不好意思的說。

  “為什麼急著回去?”我奇怪的問。

  “是這樣的,今天下午三點有電視長片,我們——我們不想錯過。”

  荷西與我奇怪的對看了一眼,哈哈大笑起來。

  “又是一群塑料兒童!”

  這幾個孩子厭惡的瞪著我們,顯然的不歡迎這種戲稱。

  車子老遠的開回家,還沒停好,孩子們已經尖叫著跳下車,衝進房內,按一按電鈕,接著熱烈的歡呼起來。“還沒有演,還來得及。”

  這批快樂的兒童,完完全全沉醉在電視機前,忘記了四周一切的一切。

  我輕輕的跨過地下坐著躺著的小身體,把采來的野花插入瓶里去。這時候,電視裡正大聲的播放GG歌——喝可口可樂,萬事如意,請喝可——口——可——樂。

  什麼時候,我的時代已經悄悄的過去了,我竟然到現在方才察覺。

  賣花女

  我們的家居生活雖然不像古時陶淵明那麼的悠然,可是我們結廬人境,而不聞車馬喧,在二十世紀的今天,能夠堅持做鄉下人的傻瓜如我們,大概已不多見了。

  我住在這兒並不是存心要學陶先生的樣,亦沒有在看南山時采jú花,我只是在這兒住著,做一隻鄉下老鼠。荷西更不知道陶先生是誰,他很熱中於為五斗米折腰,問題是,這兒雖是外國,要吃米的人倒也很多,這五斗米,那五斗米一分配,我們哈彎了腰,能吃到的都很少。

  人說:“窮在路邊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我們是窮人,居然還敢去住在荒僻的海邊,所以被人遺忘是相當自然的事。

  在鄉間住下來之後,自然沒有貴人登門拜訪,我們也樂得躲在這桃花源里享享清福,遂了我多年的心愿。

  其實在這兒住久了,才會發覺,這個桃花源事實上並沒有與世隔絕,一般人自是忘了我們,但是每天探進“源”內來的人還是很多,起碼賣東西的小販們,從來就扮著武陵人的角色,不放過對我們的進攻。

  在我們這兒上門來兜售貨物的人,稱他們推銷員是太文明了些,這群加納利島上來的西班牙人並不是為某個廠商來賣清潔劑,亦不是來銷百科全書,更不是向你示範吸塵器。他們三天五天的登門拜訪,所求售的,可能是一袋蕃茄,幾條魚,幾斤水果,再不然幾盆花,一打雞蛋,一串玉米……我起初十分樂意向這些淳樸的鄉民買東西,他們有的忠厚,有的狡猾,有的富,有的窮,可是生意一樣的做,對我也方便了不少,不必開車去鎮上買菜。

  說起後來我們如何不肯再開門購物,拒人千里之外,實在是那個賣花老女人自己的過錯。

  寫到這兒,我聽見前院木棚被人推開的聲音,轉頭瞄了外面一眼,馬上衝過去,將正在看書的荷西用力推了一把,口裡輕喊了一聲——“警報”,然後飛奔去將客廳通花園的門鎖上,熄了廚房熬著的湯,再跟在荷西的後面飛奔到洗澡間去,跳得太快,幾乎把荷西擠到浴缸里去,正在這時,大門已經被人碰碰的亂拍了。

  “開門啊!太太,先生!開門啊!”

  我們把浴室的門輕輕關上,這個聲音又繞到後面臥室的窗口去叫,打著玻璃窗,熱情有勁的說:“開門啊!開門啊!”

  這個人把所有可以張望的玻璃窗都看完了,又回到客廳大門來,她對著門fèng不屈不撓的叫著:“太太,開門吧!我知道你在裡面,你音樂在放著嘛!開門啦,我有話對你講。”“收音機忘記關了!”我對荷西說。

  “那麼討厭,叫個不停,我出去叫她走。”荷西拉開門預備出去。

  “不能去,你弄不過她的,每次只要一講話我們就輸了!”“你說是哪一個?”

  “賣花的嘛!你聽不出?”

  “噓!我不出去了。”荷西一聽是這個女人,縮了脖子,坐在抽水馬桶上低頭看起書來,我笑著拿了指甲刀挫手指,倆人躲著大氣都不喘一下,任憑外面鎮天價響的打著門。過了幾分鐘,門外不再響了,我輕手輕腳跑出去張望,回頭叫了一聲——警報解除——荷西才慢慢的踱出來。

  這兩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為什麼被個賣花的老太婆嚇得這種樣子,實在也是那人的好本事。看著房間內大大小小完全枯乾或半枯的盆景,我內心不得不佩服這個了不起的賣花女,跟她交手,我們從來沒有贏過。

  賣花女第一次出現時,我天真的將她當做一個可憐的鄉下老婆婆,加上喜歡花糙的緣故,我熱烈的歡迎了她,家中的大門,毫不設防的在她面前打開了。

  “這盆葉子多少錢?”我指著這老婆婆放在地上紙盒裡的幾棵植物之一問著她。

  “這盆嗎?五百塊。”說著她自說自話的將我指的那棵葉子搬出來放在我的桌上。

  “那麼貴?鎮上才一百五哪!”我被她的價錢嚇了一跳,不由得叫了起來。

  “這兒不是鎮上,太太。”她瞪了我一眼。

  “可是我可以去鎮上買啊!”我輕輕的說。

  “你現在不是有一盆了嗎?為什麼還要去麻煩,咦——。”她討好的對我笑著。

  “我沒有說買啊!請你拿回去。”我把她的花放回到她的大紙盒裡去。

  “好了!好了!不要再說了。”她敏捷自動的把花盆又搬到剛剛的桌上去,看也不看我。

  “我不要。”我硬楞楞的再把她的花搬到盒子裡去還她。“你不要誰要?明明是你自己挑的。”她對我大吼一聲,我退了一步,她的花又從盒子裡飛上桌。

  “你這價錢是不可能的,太貴了嘛!”

  “我貴?我貴?”她好似被冤枉似的叫了起來,這時我才知道碰到厲害的傢伙了。

  “太太!你年輕,你坐在房子裡享福,你有水有電,你不熱,你不渴,你頭上不頂著這個大盒子走路,你在聽音樂,煮飯,你在做神仙。現在我這個窮老太婆,什麼都沒有,我上門來請你買一盆花,你居然說我貴,我付了那麼大的代價,只請你買一盆,你說我貴在哪裡?在哪裡?”她一句一句逼問著我。

  “咦!你這人真奇怪,你出來賣花又不是我出的主意,這個帳怎麼算在我身上?”我也氣了起來,完全不肯同情她。“你不想,當然不會跟你有關係,你想想看,想想看你的生活,再想我的生活,你是買是不買我的花?”

  這個女人的老臉湊近了我,可怕的皺紋都扯動起來,眼露凶光,咬牙切齒。我一個人在家,被她弄得怕得要命。“你要賣,也得賣一個合理的價錢,那麼貴,我是沒有能力買的。”

  “太太,我走路走了一早晨,飯也沒有吃,水也沒有喝,頭曬暈了,腳走得青筋都起來了,你不用離開屋子一步,就可以有我送上門來的花糙,你說這是貴嗎?你忍心看我這樣的年紀還在為生活掙扎嗎?你這麼年輕,住那麼好的房子,你想過我們窮人嗎?”

  這個女人一句一句的控訴著我,總而言之,她所受的苦,都是我的錯,我嚇得不得了,不知自己居然是如此的罪人,我呆呆的望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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