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我對著窗戶,向看台大叫:“爸爸,媽媽,再說得真切一點,才好出去做人啊!怎麼是好……”

  飛機慢慢升空,父母的身影越來越小。我嘆一口氣,靠在椅子上,大勢已去,而道理未明,今後只有看自己的了。

  我被父親的朋友接下飛機之後,就送入了一所在西班牙叫“書院”的女生宿舍。

  這個書院向來沒有中國學生,所以我看她們是洋鬼子;她們看我,也是一種鬼子,群鬼對陣,倒也十分新鮮。

  我分配到的房間是四個人一間的大臥室,我有生以來沒有跟這麼多人同住的經驗。

  在家時,因為我是危險瘋狂的人物,所以父親總是將我放在傳染病隔離病房,免得帶壞了姐姐和弟弟們。

  這一次,看見我的鋪位上還有人睡,實在不情願。但是我記著父母臨別的吩咐,又為著快快學會語文的緣故,就很高興的開始交朋友。第一次跟鬼子打交道,我顯得謙卑、有禮、溫和而甜蜜。

  第一兩個月的家信,我細細的報告給父母聽異國的情形。我寫著:“我慢慢的會說話了,也上學去了。這裡的洋鬼子都是和氣的,沒有住著厲鬼。我沒有忘記大人的吩咐,處處退讓,她們也沒有欺負我,我人胖了……。”

  起初的兩個月,整個宿舍的同學都對我好極了。她們又愛講話,下了課回來,總有人教我說話,上課去了,當然跟不上,也有男同學自動來借筆記給我抄。

  這樣半年下來,我的原形沒有畢露,我的壞脾氣一次也沒有發過。我總不忘記,我是中國人,我要跟每一個人相處得好,才不辜負做黃帝子孫的美名啊!

  四個人住的房間,每天清晨起床了就要馬上鋪好床,打開窗戶,掃地,換花瓶里的水,擦桌子,整理亂丟著的衣服。等九點鐘院長上樓來看時,這個房間一定得明窗淨几才能通過檢查,這內務的整理,是四個人一起做的。

  最初的一個月,我的同房們對我太好,除了鋪床之外,什麼都不許我做,我們總是搶著做事情。

  三個月以後,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的,我開始不定期的鋪自己的床,又鋪別人的床,起初我默默的鋪兩個床,以後是三個,接著是四個。

  最初同住時,大家搶著掃地,不許我動掃把。三個月以後,我靜靜的擦著桌子,掛著別人丟下來的衣服,洗髒了的地,清理隔日丟在地上的廢紙。而我的同房們,跑出跑進,丟給我燦爛的一笑,我在做什麼,她們再也看不到,也再也不知道鋪她們自己的床了。

  我有一天在早飯桌上對這幾個同房說:“你們自己的床我不再鋪了,打掃每人輪流一天。”

  她們笑眯眯的滿口答應了。但是第二天,床是鋪了,內務仍然不弄。

  我內心十分氣不過,但是看見一個房間那麼亂,我有空了總不聲不響的收拾了。我總不忘記父母叮囑的話,凡事要忍讓。

  半年下來,我已成為宿舍最受歡迎的人。我以為自己正在大做國民外交,內心沾沾自喜,越發要自己人緣好,誰托的事也答應。

  我有許多美麗的衣服,搬進宿舍時的確轟動過一大陣子,我的院長還特別分配了我一個大衣櫃掛衣服。

  起初,我的衣服只有我一個人穿,我的鞋子也是自己踏在步子下面走。等到跟這三十六個女孩子混熟了以後,我的衣櫃就成了時裝店,每天有不同的女同學來借衣服,我沉著氣給她們亂挑,一句抗議的話也不說。

  開始,這個時裝店是每日交易,有借有還,還算守規矩。漸漸的,她們看我這鬼子那麼好說話,就自己動手拿了。每天吃飯時,可以有五、六個女孩子同時穿著我的衣服談笑自若,大家都親愛的叫著我寶貝、太陽、美人…………等等奇怪的稱呼。說起三毛來,總是讚不絕口,沒有一個人說我的壞話。但是我的心情,卻越來越沉落起來。

  我因為當時沒有固定的男朋友,平日下課了總在宿舍里念書,看上去不像其他女同學那麼的忙碌。

  如果我在宿舍,找我的電話就會由不同的人打回來。——三毛,天下雨了,快去收我的衣服。

  ——三毛,我在外面吃晚飯,你醒著別睡,替我開門。——三毛,我的寶貝,快下樓替我去燙一下那條紅褲子,我回來換了馬上又要出去,拜託你!

  ——替我留份菜,美人,我馬上趕回來。

  放下這種支使人的電話,洗頭的同學又在大叫——親愛的,快來替我卷頭髮,你的指甲油隨手帶過來。

  剛上樓,同住的寶貝又在埋怨——三毛,今天院長罵人了,你怎麼沒掃地。

  這樣的日子,我忍著過下來。每一個女同學,都當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宿舍里選學生代表,大家都選上我,所謂宿舍代表,就是事務股長,什麼雜事都是我做。

  我一再的思想,為什麼我要凡事退讓?因為我們是中國人。為什麼我要助人?因為那是美德。為什麼我不抗議?因為我有修養。為什麼我偏偏要做那麼多事?因為我能幹。為什麼我不生氣?因為我不是在家裡。

  我的父母用中國的禮教來教育我,我完全遵從了,實現了;而且他們說,吃虧就是便宜。如今我真是貨真價實成了一個便宜的人了。

  對待一個完全不同於中國的社會,我父母所教導的那一套果然大得人心,的確是人人的寶貝,也是人人眼裡的傻瓜。

  我,自認並沒有做錯什麼,可是我完全喪失了自信。一個完美的中國人,在一群欺善怕惡的洋鬼子裡,是行不太通的啊!我那時年紀小,不知如何改變,只一味的退讓著。

  有那麼一個晚上,宿舍的女孩子偷瞭望彌撒的甜酒,統統擠到我的床上來橫七豎八的坐著、躺著、吊著,每個人傳著酒喝。這種違規的事情,做來自是有趣極了。開始鬧得還不大聲,後來借酒裝瘋,一個個都笑成了瘋子一般。我那夜在想,就算我是個真英雄林沖,也要被她們逼上梁山了。

  我,雖然也喝了傳過來的酒,但我不喜歡這群人在我床上躺,我說了四次——好啦!走啦!不然去別人房裡鬧!但是沒有一個人理會我,我忍無可忍,站起來把窗子嘩的一下拉開來,而那時候她們正笑得天翻地覆,吵鬧的聲音在深夜裡好似雷鳴一樣。

  “三毛,關窗,你要凍死我們嗎?”不知哪一個又在大吼。

  我正待發作,樓梯上一陣響聲,再一回頭,院長鐵青著臉站在門邊,她本來不是一個十分可親的婦人,這時候,中年的臉,冷得好似冰一樣。

  “瘋了,你們瘋了,說,是誰起的頭?”她大吼一聲,吵鬧的聲音一下子完全靜了下來,每一個女孩子都低下了頭。

  我站著靠著窗,坦然的看著這場好戲,卻忘了這些人正在我的床上鬧。

  “三毛,是你。我早就想警告你要安分,看在你是外國學生的份上,從來不說你,你替我滾出去,我早聽說是你在賣避孕藥——你這個敗類!”

  我聽見她居然針對著我破口大罵,驚氣得要昏了過去,我馬上叫起來:“我?是我?賣藥的是貝蒂,你弄弄清楚!”“你還要賴,給我閉嘴!”院長又大吼起來。

  我在這個宿舍里,一向做著最合作的一分子,也是最受氣的一分子,今天被院長這麼一冤枉,多少委屈和憤怒一下子像火山似的爆發出來。我尖叫著沙啞的哭了出來,那時我沒有處世的經驗,完全不知如何下台。我衝出房間去,跑到走廊上看到掃把,拉住了掃把又沖回房間,對著那一群同學,舉起掃把來開始如雨點似的打下去。我又叫又打,拚了必死的決心在發泄我平日忍在心裡的怒火。

  同學們沒料到我會突然打她們,嚇得也尖叫起來。我不停的亂打,背後給人抱住,我轉身給那個人一個大耳光,又用力踢一個向我正面衝過來女孩子的胸部。一時里我們這間神哭鬼號,別間的女孩子們都跳起床來看,有人叫著——打電話喊警察,快,打電話!

  我的掃把給人硬搶下來了,我看見桌上的寬口大花瓶,我舉起它來,對著院長連花帶水潑過去,她沒料到我那麼敏捷,退都來不及退就給潑了一身。

  我終於被一群人牢牢的捉住了,我開始吐捉我的人的口水,一面破口大罵——婊子!婊子!

  院長的臉氣得扭曲了,她鎮靜的大吼——統統回去睡覺,不許再打!三毛,你明天當眾道歉,再去向神父懺悔!“我?”我又尖叫起來,衝過人群,拿起架子上的厚書又要丟出去,院長上半身全是水和花瓣,她狠狠的盯了我一眼,走掉了。

  女孩子們平日只知道我是小傻瓜,親愛的。那個晚上,她們每一個都窘氣嚇得不敢作聲,靜靜的溜掉了。

  留下三個同房,收拾著戰場。我去浴室洗了洗臉,氣還是沒有發完,一個人在頂樓的小書房裡痛哭到天亮。

  那次打架之後,我不肯道歉,也不肯懺悔,我不是天主教徒,更何況我無悔可懺。

  宿舍的空氣僵了好久,大家客氣的禮待我,我冷冰冰的對待這群賤人。

  借去的衣服,都還來了。

  “三毛,還你衣服,謝謝你!”

  “洗了再還,現在不收。”

  每天早晨,我就是不鋪床,我把什麼髒東西都丟在地上,門一摔就去上課,回來我的床被鋪得四平八穩。以前聽唱片,我總是順著別人的意思,從來不搶唱機。那次之後,我就故意去借了中國京戲唱片來,給它放得個鑼鼓喧天。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