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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支久已遺忘的歌螢繞在她心頭。

  幾年前,她和樂生逛唱片店的時候,買了一張鋼琴曲的唱片,裡面有一支歌。名叫《乘著歌聲的翅膀》。這支歌是孟德爾頌在一八三四年作的一支曲,由鋼琴大師李斯特改編。歌詞是德國浪漫派詩人海涅的一首詩:

  乘著歌聲的翅膀,

  我要帶你飛上天,

  飛向那可愛的地方。

  在幽靜明澈的月光下,

  花園中開滿玫瑰。

  那兒蓮花朵朵,

  期待他們的朋友。

  在隱僻的棕櫚樹下,

  讓我們共享愛情的寧靜,

  夢到上帝保佑我們。

  在平安中不再醒來——

  這支歌喚回了她所有的感覺,她握著話筒的手悲傷地支著桌子。

  電話那一頭傳來謝樂生的聲音:

  我剛剛學會彈這支歌,你是第一個聽眾。

  她被那支歌打動,也被那支歌責備。

  我很想念你。他說。

  她握著話筒的手在微微顫抖。

  他這一句話,為什麼不早點說?他的電話為什麼不早一點打來?

  我也想念你。她不知道她是真的想念他,還是因為害怕被他懷疑。

  吻你——他在電話那一頭吻她。

  吻你——她回應了他的吻。

  掛上電話之後,她的腦海一片空白,良久才回復了感覺。為什麼她竟然忘記了有一個人在遠方想念她和愛她呢?七年來,他們有過許多甜蜜的回憶。他剛剛離開的那一段日子,她曾經每夜光著身子睡覺,想像他就在身邊。她曾是如此愛他。一切一切,重演如昨。她有點惱恨自己,為什麼她的記性那麼壞,竟然愛上另一個人,不會有另外一個七年了,為時未晚。

  她不是用意志來愛樂生,她是真的愛他。那裡才是她的故土。

  為什麼她在這刻才猛然醒覺?他愛她如此之深,她卻辜負他,而且在今天晚上,第一次向他撒謊。

  為時未晚。

  【

  三個人的愛情(13-15)  13

  接著的那幾天,她刻意迴避李維揚。她狠心地拒絕了他提出的約會。當她聽到電話那一頭他那把失望的聲音時,她只是以沉默來回應他,直到他主動說再見,她才掛上電話。

  那天晚上,油畫店的人都下班了。她一個人坐在後花園那張長條木椅子上。她迴避他,卻無法迴避不去想那個吻,也迴避不了思念他。

  她記得大概在她十二歲那一年,她在一家百貨公司的櫥窗里看到一條很漂亮的裙子。她很喜歡那條裙子,可是她沒有錢買。於是,每天下課之後,她都跑到那家百貨公司看一看櫥窗里的那條裙子,她希望有一天能擁有它。不知道過了多少日子,有一天,當她再去到那家百貨公司,櫥窗里的裙子已經不見了。售貨員說,那條裙子剛剛賣出去了。她踏著失望的步子離開。

  那條裙子到底是什麼模樣的,她後來已經完全記不起了。喜歡的東西,不一定能夠擁有;而所有的回憶,有天都會變得模糊,譬如她和李維揚這一段短暫的時光。

  誰叫他出現得太遲呢?她只好忍心地迴避他。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當她偶爾抬起頭來,她發現李維揚就站在花園外面。

  對不起,門沒有鎖上,所以我進來了。是不是嚇了你一跳?

  哦,沒有。她靦靦地說。

  他在那張長條木椅子的另一端坐下來。

  你剛剛下班嗎?她微笑問他。

  是的。他點了點頭。

  沉默了一陣之後,他又問:

  你沒事吧?

  沒有。她低下頭說。

  在花園裡那支昏黃的燈下,他們各自占據著椅子的一端,低著頭,望著自己的影子,以此來度過那段尷尬的沉默。

  在同一張椅子上,他們曾是如此親近,現在又被隔開了。

  她忽然覺得自己對他太殘忍了一點。他畢竟是她最好的朋友。他沒有冒犯她。

  沒有做錯任何事,她對他的感情,豈是一種施捨?為什麼她要那樣棄絕他呢?

  對不起——她抱歉地說。

  我明白的。他抬頭看了看她,苦澀地笑。

  在那短暫的目光相遇之中,她看到了諒解和明白。她是多麼不願意和他隔絕。

  14

  到了星期天,她準備出發去海邊的公園。這是他們之間的約定——每個星期天下午三點鐘,在那裡打棒球。這個約會,從來不需要在事前再確定一次。可是,這一天,她不知道他還會不會來。他還願意看見她嗎?

  她懷著戰戰兢兢的心情赴約,直到看見他如常在公園的石階上等她,她才放下心頭大石。

  這一天,他們像往常一樣,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他們躺在糙地上,看著夕陽西沉。他們聊到很多話題,只是大家都有意地不去觸及彼此的內心深處。

  那個地方暫時還太脆弱了。

  15

  那天晚上,離開油畫店之後,李維楊一個人,踏著沮喪的步子回家。剛才,當她跟他說對不起這三個字的時候,他難受得好想立刻找一個地方躲起來。他抬起頭,望著她。她那張臉看上去令人痛苦的美麗。他明白與諒解,她不能為他敞開心扉。就在不久之前,在他往北京工作的前一天,他們坐在同一張椅子上,肩膀貼著肩膀,大腿貼著大腿。他們在月色下聊天、喝酒、吃麵包、看油畫。他依然陶醉在那段幸福的時光里,倏忽間卻要醒來。他從沒試過如此隔絕和難堪。

  在她出麻疹的那段日子,其中一天晚上,他們坐在那張沙發上聊天,她挨在一邊,他就坐在她腳邊。她問他是否相信有三個人的愛情。他回答,到了最後,只能剩下兩個。他為自己所說的話而傷感。三個人的愛情,不能永恆。

  他在沙發上睡著了,當他醒來的時候,他發現她其中一隻腳無意間擱在他的膝蓋上。她沉沉地睡著。他的手輕輕的放在她的腳背上,好使她那隻腳能夠穩固地擱在他的膝蓋上。他覺得自己有點兒卑鄙,趁她熟睡的時候,竟然把手放在她的腳上。可是,他沒有別的辦法,她醒著的時候,他沒有勇氣。

  他看著她那張臉,臉上的疹子絲毫無損她的可愛。他其至有些感謝那些疹子。沒有那些疹子,他不會和她這麼接近。他為她撥開耳邊的頭髮,小心翼翼,生怕弄醒她。他靜靜傾聽著她的鼻息,痴痴地看著她那張臉。他不是說過要把對她的愛藏得深些不至於讓自己太難受的嗎?他全然失敗了。他多麼希望她能被他所愛。他好想吻她,但他不會那麼卑鄙。

  如果她忽然張開眼睛看到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看到他的手放在她的腳背上,他將不知道如何自處。他怕得到她,又怕失掉她。他是如此不堪地愛著她。

  他終於明白被酒保所愛的那個女孩的心情了。她懷著罪疚愛著一個沒出息的男人。她好像有得選擇而其實沒得選擇。

  他把她的腳輕輕的移開,站起來,把她身上那張滑到腰間的被子拉到她的肩膀。他再看了她一眼,悄悄的離開。

  帶著那段心蕩神馳的秘密時光,他踏上回家的路。清晨的霧水,點點滴滴,落在他的肩膀上。他走得更輕更快,滿載著幸福的愛情。

  幾天之後,她臉上的麻疹全部退了。她嚷著要他帶她出去吃飯和跳舞。他樂意讓那段心蕩神馳的時光延續下去。

  送她回家的路上,夜色昏昏。

  她說:這麼晚了——

  他愉快地說:還早呢——他還想陪她跳幾支舞。

  他和她戰戰兢兢地走著,他預感到那個時刻將要降臨,沒有辦法迴避。她是星期四出生的,當她憂鬱的提到這天出生的孩子要離開自己的出生地很遠。那一瞬間,不舍的感覺是那樣強烈,他抓住她兩條手臂,把她抱入懷裡,激動地吮吸她的舌頭和嘴唇。那段心蕩神馳的時光,再次幸福地降臨在他身上。假使分離是人生不可避免的,他願意用他的愛把她包裹起來,使她不至於太孤單。

  一路上,他緊緊握著她的手,那是一隻他期待已久的手。他從沒試過和她這麼接近。這一時刻,好像是理所當然,又曾經遙不可及。長久的暖昧終於變得踏實。

  道別的時候,他靦靦地跟她微笑。她也向他微笑,她的手輕輕的一揮,傻氣而動人。

  懷著戀愛的激情,他躺在床上,回憶這天晚上跟她一起的每一個細節直到晨光曦微。他滿心歡喜的打電話給她,好想聽聽她的聲音,電話那一頭,她的聲音卻在一夜之間變得冷漠而陌生。接著的好幾天,她刻意地迴避他。他的心很亂。她是在生他的氣,責怪他破壞他們之間這段純真的友誼,還是她根本沒有愛上他?

  他感到自己被她棄絕。他對她的愛,變成他加諸自己的折磨。他痛苦地想念著她。那天晚上,他特地跑到油畫店看看她在不在。假如她在的話,他可以只是在門外看看她。

  油畫店的燈亮著,他不捨得只是在門外看看她。他推門進去,看到她坐在後花園那張長條木椅子上。她那張臉,蒼白而失落。當她說對不起的時候,他明白她的意思是可不可以當作沒事發生?,那一刻,所有悽然的感覺都湧上心頭。

  他離開油畫店,漫無目的地在路上走。他在路上遇到一個男人。那個男人看上去有三十幾歲,頭髮有點白,有個明顯的小肚子。男人熱情的叫他:

  李維揚,你認得我嗎?

  他搜索枯腸,完全想不起這個男人是誰。

  我是你中一班的同學施正賢!男人說。

  他完全記不起他有一個這麼老的同學。

  為什麼一個人在心情糟透的時候,總會在路上遇到一些他自己也記不起的舊同學或舊朋友?他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好想儘快把他打發。

  碰到你真好。男人從口袋裡掏出一張一百元鈔票塞到他手上,如釋重負的說:我欠你的一百元,終於可以還給你了。

  他莫名其妙,問他:你什麼時候欠我一百元?

  那時我沒錢買冬季校服,這一百元是你借給我的。我一直希望有機會還給你。

  他是借錢出去的人,他反而忘了這件事,但欠他錢的人,卻一直牢記著,希望有一天可以把這個微不足道的數目還給他。他對自己剛才臉上那副不耐煩的神色很後悔和抱歉。他問男人:

  你還好嗎?

  男人說:我開了三家麵包店,生意還不錯。你有時間找我出來聊天。男人掏出一張名片給他。臨走的時候,男人又重複一遍:終於可以還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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