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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子佳才說:「這茶不好,有色無味。」
「不必太過考究,日常喝就很好。」
子佳感喟道:「百物騰貴,生活質素一日比一日粗糙。」
「你不算啦,子佳,再仔細變鑽牛角尖,更無時間辦正經事,正是光是研究什麼花插什麼水晶瓶子已夠消耗一生。」
子佳甚有共鳴,「真是,漸漸只買一隻華德福圓缸,專插玫瑰拉倒。」
「我也奇怪,怎么小圓缸插玫瑰會比只瓶子好看。」
子佳笑,「因為水彩畫中所有玫瑰花都插在圓缸中。」
「噯,果然是。」
「但是,你這次來,不是與我談這些的吧。」
王姨娘笑了,「不,的確不是,但我能與你說一人。」
「那是因為你見多識廣,品味奇佳。」
王姨娘笑吟吟,「子佳我還以為那是你。」
「蓉蓉好嗎?」
「剛亮相,已經收到許多影迷信。」
「那多好。」
「日夜班連著拍,趕復活節檔期,據導演說,演技還生硬,不過扮相一流,還有,專業精神甚佳,化好妝一等三五個小時亦無怨言。」
子佳點點頭。
「從前燦跳跳的一個女孩子,現在精神奕奕,子佳,這都是你的功勞。」
「這全是她自己爭氣。」
「你啟發了她也是事實,不過,子佳你自己呢?」
「我?」子佳不打算講俏皮話了,「我繼續浪蕩江湖。」
「天和說你與他鬧僵了。」
「他如果打算追求我,最先通知的人應該是我。」
王姨娘又說,「你這個人,到了今天還計較這種細節,你管他耍什麼把戲,問題是,你願不願意呢?」
「不,我不願意。」
「子佳,別爭一時意氣。」
「我氣足一日早已氣完,不,我的頭腦清醒。」
「我這個說客再講下去亦徒勞無功?」
子佳溫和他說,「我們談別的吧。」
姨娘納罕,「你為何不喜歡天和?」
子佳笑不可抑,「相信我,張天和並非城內最可愛最能幹的男子。」
王景霞半晌才說:「真羨慕你們選擇良多。」
「倒不見得那麼多姿多彩,不幸他實在不是我這杯茶。」
「不幸?」
「當然,如果是,明日起就不必搏殺矣,借一借力,就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明知如此,為什麼還要強頭倔腦孤身上路?」
「我自知不是馴服的寵物。」
王景霞一怔,隔一會子,才緩緩說:「這分明是在形容我。」
子佳連忙說:「你千萬不要多心,我相信你有你的苦衷,每人個案不一樣,早十多二十年,女性社會遠遜今日,也沒有什麼理想差使。」
「時代是真的進步了。」
「是呀,」子佳笑,「越是文明,女性地位越高,落後地區最踐踏婦孺,還有,最蹩腳的男人才輕蔑女性,有修養學問的男子往往尊重女性。」
「你看你多豁達自在。」
子佳笑,「我的自信心一向澎湃洶湧,充塞宇宙,一直為親友譏笑。」
「這份自信影響了蓉蓉,也感染了我。」
子佳說:「來,我們去喝下午茶。」
「子佳,天和並非存心愚弄你。」
「我知道,他一生人從來沒有在任何時間存過什麼心。」
玉景霞啼笑皆非,可是仔細一想,又覺得子佳說得再正確沒有。
「子佳,我有一個好去處,我們去探班,看拍戲。」
子佳搖搖頭,「還是製片身分,你但去無妨,我是外人,不甚方便,拍戲其實是天下最嚴謹工作之一,探班這件事一會騷擾導演心緒,二會影響演員情緒,試想想,一班生人硬是到我辦公室來看我處理文件,那多尷尬,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工景霞有頓悟,「噫,有大太團叫我帶她們進片場,那該不該答應?」
子佳笑,「我不知道。」
王景霞說:「多謝指教,多謝指教。」
「天真與天愛呢?」
「到舊金山見他們父親去了。」
「他們真是可愛出眾。」
王景霞唏噓,「能不懂事嗎,他倆一早知道身為母親的保山,有什麼差池,大家一起垮。」
隱隱道出背後辛酸,子佳不想觸及人家私事,故顧左右而言他:「天和托你做和事佬?」
「子佳,我叫他負荊請罪可好?」
「不不不,」子佳擺手,「我一萬年都不想再見他。」深深嘆口氣,「他給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你是指找工作吧?」
子佳收斂了笑容點點頭,當然為這個擔心,職位多的是,像樣的就比較少,她又不想往低處走,再有自信,也難免患得患失。
「真可憐,原來你們有你們的苦處。」
子佳喝一口茶,「逍遙瀟灑背後,亦有陰影。」
「有眼淚沒有?」
子佳答:「眼淚與女性有不可分解的關係。當然免不了落淚,我們都有哭的時候。」
王景霞低下頭,「說得真好。」
子佳忍不住問:「你快樂嗎?」
她微笑,「我不在乎快樂,我追求的只是安定的生活,我不快樂也是很應該的,因我渴望的並非快樂。」
子佳惻然,「生活真有那麼逼人?」
王景霞仍然在微笑,「嗯,童年自一個親戚家被趕至另一個親戚家,在娛樂圈載沉載浮,直到張鳳山給我這座南灣的住宅,我並非想揚眉吐氣,我只想安居樂業。」
「壞的一切都過去了。」子佳安慰她。
王景霞握住子佳的手,「我也是這麼想。」
「謝謝你來看我。」
「天和想見你。」
「等我有話說的時候,自然會找他。」
「子佳,打鐵要趁熱。」那意思是,一冷下來,他恐怕會忘記曾子佳是什麼人。
她是真為子佳好。
子佳說:「我明白。」
客人一走,子佳忍不住累得跌坐在沙發里。
她把臉埋在墊子堆中,十分煩惱,又要穿上最好的套裝與鞋子去見新老闆了。
怪不得有那麼多職業女性到了時候情願做掌柜開設一爿公關公司,管它有無生意,至少是老闆身份,不必再笑臉迎人去上工。
接著幾天,子佳一間一間公司跑。
有幾家規模奇小,設備奇差,高級職員連房間都欠奉,有一家主管是位太太,一開口就問:「你不介意有一個女性上司吧,」子佳均覺非棲身之所。
終於找到一間美資公司,人事部說:「曾小姐,我們這個職位薪酬福利均佳,你的條件十分適合,但是需長駐上海。」
子佳狠一狠心,「多久?」
「兩年一個合同,宿舍在淮海路,設備非常完善,另有保姆司機,曾小姐,你是上海人,擅滬語國語,再好不過。」
「幾時出發?」
「今天下午就要人,上手在上海結識一位瑞士商人,要嫁到蘇黎世去,老闆說,他至怕女職員談戀愛結婚生子,一個個離職做歸家娘,害他又一次再一次登報聘人。」
子佳不語。
「曾小姐,我們希望你長期服務。」
「我可以馬上籤合同。」
「曾小姐,五湖公司在內地亦有發展,他們沒想到你是個人才?」
「所以呀,」子佳接著說,「懷才不遇,焉得不走。」
「這倒是真的。」怪同情的口氣。
索性闖一闖,幸虧己無親人,無牽無掛。
合同細節還令子佳滿意,她決定跑到此地為止。
回到家,脫下高跟鞋,揉一揉足趾,坐下來,嘆口氣,幾時輪到它們也可以穿西裝去見工。
門鈴一聲,衣蓮捧著鮮花糖果來探望她。
子佳用手指著她,「不准提張天和三個字。」
衣蓮賠笑,「不是說不再生氣了嗎?」
「太不爭氣了,你們以張天和為太陽,圈著他團團轉,抗拒不了他那萬有引力,最好還把其他人等也帶進軌道跟住一起運行,真沒出息。」
衣蓮訕訕地,隔一會兒問:「這批箱子都去上海呀?」
真厲害,連曾子佳都才是剛決定,張天和已經知道了。
「上海呢,」衣蓮咳嗽一聲,「不是不好住,可是對一個單身女性來說,真是怪悶的,獨身漢就比較適合。」
子佳訝異,「這像是在說台北。」
衣蓮嘆口氣,「全世界都一樣啦。」
「依你說,怎麼辦?」
「留下來慢慢找適合的差使,心情欠佳,勿做任何重要決定,你說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