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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足夠了。」
「簽,還是不簽?」她甚為煩惱。
簽了不紅,一定受張天和嘲笑,那樣不聽話,他必然見異思遷,失去好男友,許一輩子找不回來。
不簽這張合同,機會不再,可能餘生就要仰人鼻息做小媳婦。
子佳揶揄她:「噫,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數百年前古人竟把我心思描繪得如此人骨。」車蓉蓉苦笑。
「回家去睡一覺,醒來許有轉機。」
蓉蓉笑,「你也是煩極倒去睡覺的人?」
她駕著跑車離去。
子佳開完小差精神愉快,回到辦公室,立刻找張天和,「為什麼不讓蓉蓉拍電影?」
張天和指著子佳,「此事與你無關,你莫以為你真是她的師傅。」
「喂喂喂,尚未過橋,切忌抽板。」
「你看過時下的電影沒有?」
「當然看過,有些十分有深度,有些假裝十分有深度,有些庸俗膚淺,有些從俗不果,都很好看。」
張天和冷笑,「你會放你妹妹去拍那種戲嗎?」
「假使她想拍戲,我會替她製造機會。」
「開玩笑!」
「我是真心的,你是怕失去車蓉蓉。」
張天和看著子佳,「我怕你對蓉蓉有壞影響。」
「不要搞笑了,車蓉蓉比我聰明百倍。」
「可是以前她的聰明是未經開發的森林,此刻一觸即發。」
「張天和,不要怪社會。」
他頹然坐下,「你有所不知,一旦進入電影界,她不會再回頭。」
「緣何自卑?」這真是難得的。
「我也認識若干導演演員,他們真是與眾不同,個個性格突出,言語風趣,表情生動,魅力四射,刁鑽活潑過常人百借,比起他們,你我只好算老木頭。」
子佳笑,「最主要的是,你我都知道,以她那條件,她是會竄紅的。」
張天和無奈,「她自己也知道。」
「那不如大方些支持她。」
「她不是你的女朋友你當然那樣說。」張天和悻悻然。
他對她的真心多過他所知。
子佳莞爾。
「你笑什麼?」張天和忿然。
子佳別過頭去,繼續偷笑。
她愛煞了車蓉蓉,因為蓉蓉可以使張天和這種情場浪子患得患失。
半晌他嘆口氣,「你說得對,我該隨她去,是我的就是我的,要不然,得到人也得不到心。」
這種五十年代文藝小說對白便子佳噴茶,她用手帕捂著嘴笑得幾乎沒落下淚來。
這是不同社會接觸的惡果,張天和才過三十歲就與時代脫了節。
「你們覺得我非常可笑吧!」張天和又驚又怒。
再笑下去後果堪虞,「不,我精神太過緊張,以致歇斯底里。」
張天和又長嘆一聲。
「你放心,你對她好,她會知道。」
「我只怕她已經寵壞。」
「不,蓉蓉不是那樣的人。」
「你擔保?」張天和好似看到一線生機。
子佳只覺納罕,怎麼會叫她來保證,關她什麼事,這年頭,打份工也真的太辛苦了,但是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我願意做保人。」她喜歡這一對。
張天和鬆口氣。
子佳問:「你可喜歡蓉蓉新造型?」
「我不覺得有太大分別,但是午膳時分,有一位太太與一位小姐主動與蓉蓉攀談,想必是成功的,以前,女士們往往裝作看不見她。」
「嘩,那樣壞噯?」
一定是那張紅嘴唇。
子佳想,幾時我也弄張烈焰紅唇,煞一煞男女同事的威風。
子佳又問:「你送什麼禮物給父母?」
「我想破腦袋都想不到,你有無意見?」
「五百元銀行禮券。」
張天和瞪她一眼。
「兄弟送什麼?合一起送好了。」
「他們不告訴我,他們存心孤立我。」
「天理送什麼?」
「誰知道,也許是一枚恐龍牙齒。」
子佳喜歡恐龍蛋,但是她不敢在張天和面前說出來。
「我不知道他們喜歡什麼,我自小是個粗心的孩子,我是老二,一直得不到太多注意。」
「想想蛛絲馬跡。」
張天和抬起頭想很久,不得要領。
子佳嘆口氣,難怪他不討父母歡心。
那天晚上,子佳在看一份財經月刊,忽然有張鳳山三字映入眼帘。
她立刻全神貫注閱將起來,那是一篇小型訪問,像所有成功人物一樣,張鳳山一味自謙幸運,然後忠告讀者,要擅於把握機會。他以一件往事為例:「多年前我曾在摩-街古玩店看到一套戚本大字《紅樓夢》,售價五百,返家與老妻商量一晚,終於捨不得買,後來,再去找,無論如何再也找不到了,徒呼荷荷。」
子佳哎呀一聲,真沒想到張老如此風雅。
她立刻撥電話去找文化界朋友。
「《紅樓夢》?大字小字幾十種版本,怎麼找?要有年代才行,譬如說乾隆甲戊本。乾隆庚辰本等等。」
「大字本分幾種?」子佳是門外漢。
「比較常見的有戚寥生序本石頭記。」
「就是它好了。」子佳說得十分慷慨。
「什麼意思?」
「替我買一套。」
「曾小姐,你以為是買大英百科全書,要訂就訂,三天後送到。」
「那該怎麼辦?」
「你試到北京琉璃廠去找找,有緣分的話,一年半載,許就得償所願。」朋友笑道。
「咄,我不信,你故意刁難罷了,什麼好的不拿到我們這裡賣。」
「聽你這口氣,可是小姐,有求才有供,有多少人會買一套這樣的書?這樣吧,我替你到處找找,看誰肯割愛。」
「我十天內要。」
「你什麼?十個月內找得到算你狗運亨通了。」
「多謝指教,多謝指教。」
「對,子佳,你這個鬼靈精,你平日甚少看中文書,你找本線裝書來幹什麼,從實招來。」
「夾三文治吃。」
「刁徒,你當心我不同你交易。」
「我老闆要。」
朋友感喟:「要你的靈魂你也會即時出讓。」
子佳更加感慨,「那個,那個他已經有很多,他不稀罕。」
「你看有錢多好,才子才女撲著獻媚。」
「你替我找到書,我再送上門來給你侮辱。」
她撥電話吩咐衣蓮辦事,一個小女孩子來接電話,稚嫩的聲音如小鳥般動人,十分有禮,子佳想與她多談幾句,「你幾歲,叫什麼名字?」
正在此際,衣蓮接過電話,子佳恍然若失。
「是,」她講正經事,「你讓我們北京分公司的同事去找一套戚本大字《紅樓夢》。」
「是。」衣蓮立刻寫下來。
「打擾你了,方才是你孩子嗎?」
「小女嘉寶,十分頑劣。」
子佳寒暄幾句,掛了電話。
每個母親均含笑抱怨孩子淘氣。可是仍然當孩子如珠如字。
那晚,子佳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一幢大宅里卷著手叫「寶寶,寶寶」,叫了一陣,有點著急,忽見一小小三歲女孩朝她飛奔而來,一邊笑應「媽媽,媽媽」,她穿著玫瑰紅衫褲,一頭烏髮飛揚,撲到她懷中,母女擁抱。
夢醒了。
感覺十分好。
那天早上,車蓉蓉來見她,戴墨鏡,嚼口香糖。
子佳嘆口氣:「蓉蓉,不是我凡事挑剔你,但室內一定要除下太陽眼鏡,還有,永遠不要在人前吃香口膠。」
車蓉蓉把糖吐出,墨鏡除下。
子佳才看一眼,立刻說:「你可以把眼鏡戴回去。」
兩人靜默一會兒。
子佳問:「為什麼哭腫了眼睛?」
「想念母親。」蓉蓉沒精打采。
子佳一怔,「她不在你身邊?」
蓉蓉垂頭,「我根本不知她是誰,曾小姐,我是一名養女,不知生父母是什麼人。」
這是一個意外,子佳只得同情地把手放在蓉蓉肩上。
蓉蓉握住她的手,「他們為何遺棄我?」
「蓉蓉,我們比較幸運,我們毋需明白為什麼?」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我。」
「你看你,現在也什麼都有啦,世事並無十全十美,魚與熊掌,能任取一樣,已經是萬中無一的幸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