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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來這裡幹麼?」他責問。

  「我天天都在這裡,你不知道?」

  「有人通知我,說你在此鬧事。」

  「現在你看到了,」我冷冷說,「誰在鬧,鬧什麼?」

  「回家再說。」

  他拉著我,挾持我上他的車。

  「這種神秘告密電話怪得很,我不喜歡。」

  「我也不喜歡。」我掙脫他。

  「海湄,最近你搞什麼鬼?」

  「已經不是你的事了。」

  「我仍然肯照顧你,要是你願意,一切可以從頭開始。」

  「從頭來?」我仰起頭想了很久,淒涼地說,「太遲了,我不要從頭開始。」

  「傻瓜,不是從小女孩開始,從好處開始。」

  我大惑不解,「可以嗎,可以把人生好的地方一片一片抽出來,再活一次?」

  「怎麼不可以。」

  又想了很久,仰起頭,「但是我生命中沒有發生過什麼值得重活的好事。」

  國維面色大變,這等於把他與我的一切全盤推翻,我不是要激怒他,只是說出心底里的話。

  過了很久,國維說:「酒店不是單身女子出入的地方。」

  「我並非單身,你不是來接我?」

  國維看著我,我避開他目光,他伸手撫摸我的臉,我用手擋開他。

  「應該同你結婚的,」國維喃喃自語,「你會好過些,但是她久病纏綿,怎麼說得出口。」

  「開車吧。」

  「你還年輕,你可以等。」

  忍不住要說:「最要緊的是,對陳國維本人沒有絲毫損害。」

  「可是我把你自家中帶出來——」

  「謝謝你。」

  「那時你父母不容於你——」

  我打斷他,「夠了,國維,我記得,這一切我永志在心,你不用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我怎麼會忘記,這是我用十年時間換回來的。」

  我拉開車門,已經非常不耐煩。

  「我們走吧,別站街上算舊帳。」第八章  我已經發動車子,他僅來得及上車。

  破口大罵,「你想謀殺我?」他抓著我的肩膀,搖我。

  車子左搖右擺,驚險百出,對路的車輛大響其號,一連串似雷震般。

  真不知道誰想誰死。

  我一踩油門,車速驟增,他才不敢胡鬧下去。

  這是他第一次對我動手。

  「他是誰,說!」

  真無聊,完全同陳腔濫調一模一樣。第一件事,要知道他是誰,獲知姓名之後,第二件事是親自現身去談判。

  總不能脫出老套。

  當然不會期望他會伸出手來,微笑地說聲「祝福你」,但始終希望他會大方地讓出他視作敝履的女人。

  「減低車速!」他命令我。

  車子似子彈般往家射去。高速引起的快感一向令人著迷,我從中獲得勇氣。

  他害怕,端坐,不敢動彈。

  第一次,我居然控制了他。

  待在車房門口把車停下來,他已被冷汗濕透,下車都有困難。

  我冷冷說:「沒有第三者。」

  這是實話,沒有人要我,但這不表示我不能離開他。

  到周博士那裡,每次都想訴盡委屈,每次開不了口。

  她要求我坦白,否則不能幫我。

  「其實海湄,你什麼都沒對我說過。」

  「這不是真的,我已說了許多。」

  「是嗎?」

  「多於一切人。」

  「我這相信。」她微笑,「你的感情生活如何?」

  「我沒有感情生活。」

  「你是一個傳奇性女子。」

  「在哪一方面來說?」

  「第一次見面,就覺得眼熟——在什麼地方見過呢,想了許久,終於有了眉目。」

  我不出聲,她心緒真清。

  「那件事其實並沒有鬧大,當時你年幼,報館也不能刊登姓名,但因職業的緣故,我特別留意這件案子。」

  我反而輕鬆,她什麼都知道,就省下我一番唇舌。

  問她:「是幾時把我認出來的?」

  「當你說,你父親恨你的時候。」

  「那不過是我第三次見你。」

  周博士微笑,「你的悲劇性格已活靈活現。」

  我等待她說下去。

  「一個人年紀大了以後,學會妥協,無形中消除壓力,對穩定精神很有幫助,你不但沒有學會看化,反而更加固執,這就是悲劇性格。」

  她的分析或者是對的。

  「逢場作興的樂趣,就在逢場作興,對方根本沒有心理準備同你苦戀,你若強制執行,當然自討沒趣。」

  她說得再明白沒有。

  「為什麼不隨遇而安呢,你看我,無論得到什麼都一樣高興。」

  我聽不進去,但是尊重她,「你讀書多,見識廣。」

  「不,我學了乖,不想難為自己。」周博士說。

  我嘆口氣,自己斟杯飲料。

  「小時候的理想,達不到十分一,但現在一支好聽的曲子,一場值得看的電影,都能令我高興。」

  「但快樂嗎?」

  「生活的精粹不在大上大落,慢慢你會知道。」

  「許多宗教都是這麼說。」

  「可願意跟我學習?」

  「只怕不是個好徒兒。」

  我想說的,其實是「怕無藥可救」。

  「少年時期,生活上的不快,的確會留下烙印,且說一個故事給你聽。」

  她躊躇一刻,我立刻知道那是她自己的故事。

  果然。

  「小時候,家境十分差,小孩子完全沒有奢侈品,連吃一塊巧克力與看場電影都是難得的,要什麼沒什麼,大人也不以小孩為重。隔壁有位小朋友叫姚娟娼,擁有一串水晶珠子,我沒有,一直渴望。成年後,便染上收集水晶珠子的習慣,足足買了幾百串,幾時你來,給你看。」

  我非常意外。

  「本性馴良的人,早就把這樣的小事給忘了,但是我沒有,固執地永志在心,三十年了,還記得她叫姚娟娟,真比你還可怕,是不是?」

  我笑出來。

  「所以說,教訓別人是容易的。」

  我安慰周博士,「你也只不過是對水晶珠看不開。」

  周博士真是一個非常有人性的人,她會幫到我。

  「我們心底,總有一個黑色的,小小的,不為人知的斑點。」

  「我那個斑點,並不小,非常黑,不止一串珠子那麼大。」

  「也都是過去的事了。」

  「它一直沒有過去,一直活在我心中。」

  「真可怕。」

  「背著那麼一個噩夢,其實不可能做一個正常的人。」我說。

  「你做得不錯。」周博士說。

  我記得,事情發生在一個陽光普照的下午,從此之後,對日光有出奇的畏懼。

  「那日,是什麼令你忍無可忍?」

  「沒有什麼,不過駱駝背上最後一條稻糙。」

  「現在沒事了,你現在可以說了。」

  「我想除掉她,把一切的恥厚也一起除掉。」

  「那日她做了什麼?」

  那日?

  那日我換下校服,打算與同學去看電影,走到門口,被父親叫回頭,因怕他不給我去,故此站在大門口,看他有什麼吩咐。

  父親沒有說話,只是呆視我,碰巧我作賊心虛,因貪好看,打散了長發,沒有梳辮子,怕他責罵,心中忐忑。

  罵不要緊,我只想出去看一場電影散散心。

  就在這個時候,繼母走過,看到我們父女對峙,呆了半晌,用她一貫邪惡的、幸災樂禍的語氣說:「像,真像,活脫脫是妖孽。」

  父親聽了,便到房中去取了把剪刀,按住我的頭,要絞我頭髮。

  我本能地掙扎,他便摑我耳光,一下又一下,頭髮已被絞下一大絡來。

  本來這一切都是家常便飯,但是電光石火之間,年輕的我決定一了百了。

  我輕輕地告訴周博士:「我發力自父親手中奪下剪刀。」

  我抬起頭,看著窗外的天空,一剎那又似回來了,像是一直沒有過,我仍是無助的女孩,隨創造者宰割,他造了我這麼一個人出來,又要毀滅我。

  我奪過剪刀,插向繼母。

  她還在笑,絲毫沒有防備,刀尖插入她胸膛,清楚地聽到裂帛之聲,她的笑意一時無法收斂,仍然滯留在面孔上,表情之詭秘,觀者永遠無法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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