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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海卻反問:「翠仙,我們若有兒子,你肯放他去做革命黨嗎?」

  翠仙退後一步,臉色突變,「不,不可以,」她哭出聲來,「我兒子是普通人,不會的,他不會的。」

  四海嘆口氣,不忍心,安慰年輕的妻子:「我們在外國生活,找誰去革命。」

  翠仙總算安靜下來。

  那夜,她還是做了噩夢,「不,呵,人頭掛在城牆上示眾,可怕,可怕!」

  頭顱拋出去,為的是老百姓,可是老百姓卻覺得他們的頭顱可怖。

  四海看著自己一雙做苦工做得疤痕累累的雙手,這一點委屈算得什麼,還有,被洋人叫一兩聲支那人,又何必計較。

  有人為不相識的同胞犧牲生命呢。第十一章  船返回溫哥華的時候,年輕的翠仙已經懷孕。

  四海要通過若干私人關係,翠仙才能上岸。

  溫埠的糖業鉅子羅渣士特地派管家來接他上岸。

  一個中國人能得到這樣待遇,實屬難得。

  他們一家只能住在店中閣樓。

  四海告訴妻子:「暫時忍耐一下,不久我們可以置幢房子。」

  可是等到第二個孩子出生,他們仍然屈居閣樓。

  人客進進出出,順便與孩子們玩,「這麼大了,會講話沒有,啊,不給我一個笑臉嗎。」

  何翠仙為這個情況生氣:「邋遢真是中國人本色。」

  四海卻笑嘻嘻,錢都搬到鄉下了,先安置了家人再說。

  何翠仙猶自恨恨道:「一團糟!」

  四海的妻子只得訕訕地抱起兩個孩子,「來,媽媽同你們上街看摩托車去。」

  她對這位長得像外國人的姑奶奶既敬且畏。

  何翠仙看著他們母子的背影:「根本幫不到你。」

  四海對姐姐一向容忍,笑道:「她已經幫到不少。」

  何翠仙大怒:「你才一心一意幫著她。」

  四海唯唯諾諾。

  「我在維多利置了間房子,租給你們住,老婆同孩子沒事別出來獻世,拋頭露面,當眾餵奶,成何體統!」

  四海默不作聲。

  「鄉下親友還以為你的錢是揀回來的吧,設想到財主自己活得像乞兒。」

  半晌,待翠仙罵夠了,四海才說:「也只得姐姐疼我罷了。」

  何翠仙住了嘴。

  只有這小子明白她,她臉色稍霽,說下去:「維多利中國人越來越多,你不如到那裡去開爿分店,兩邊走,想必照顧得來。」

  四海搔搔頭皮,他苦無本錢。

  「我替你想過了,這是最後一次借給你,以後可不准動輒回鄉下去充大頭鬼。」

  姑奶奶走了良久,孩子們才由母親領著回來。

  翠仙吐吐舌頭,「厲害。」四海笑,「她年輕時,更不讓人,此刻已經收斂了。」

  「不過每次罵完,我們總撈些好處。」

  「她心好。」

  「她長得似外國人,還有,女兒更活脫脫是個洋娃娃,真漂亮。」

  四海應一聲,他不願意與人在背後議論他姐姐,即使那人是他妻子。

  「她做什麼生意,賺那麼多?」

  「孩子哭了。」

  「沒有哇。」

  四海溫和的重複:「孩子哭了。」

  翠仙立刻知道丈夫是叫她住嘴,她飛紅了臉,從此不再多嘴。

  四海甚覺安慰,知道她明白了。

  這樣的妻子,也已是賢妻,四海為自己慶幸,不然的話,他管他做,她管她說,有什麼味道。

  該年冬季,天氣特別冷,成日成夜刮著大風雪。

  深夜。有人急急敲門。

  四海的屋子尚未裝置電燈,他自床上躍起,點起洋燭,下樓察看。

  孩子聞聲,驚嚇,哇一聲哭起來。

  一打開門,風夾雪撲面而來。

  門外站著兩個人。

  站前頭的聽見幼兒啼哭,微笑道:「四海,你做了爸爸了。」

  那個映著身後風雪,宛如天兵降世,他哈哈笑起來,把身後一人拉進屋內。

  四海驚喜萬分,「老孫!」

  他的同伴是王興。

  老孫說:「四海,麻煩你做些熱的麵食,餓壞了。」

  翠仙安頓了孩子,立刻來幫忙,一句話不說。

  因趕時間,先炒了一大碟肉絲炒年糕,再切了半隻醉雞。

  王興吃得特別多。

  「老孫,你們是幾時到的?」

  「來了有幾天了,到今日才抽空來探訪你們,切莫見怪,四海,你在溫埠多人知道,據說,龐英傑是你姐夫,能否介紹我認識?四海,鎮南關已經起義,我們需要大量軍費。」

  四海一言不發,轉入房內,取過一隻小鐵箱,走出去,交在老孫手中。

  老孫笑了,「別交給我,我們此地有個代表。」他說了姓名地址。

  王興仍然埋頭苦吃,四海替他斟了一大杯熱茶,他咕嚕咕嚕喝下,走到牆角,席地就睡。

  老孫說:「他累了。」

  「明朝我去打電報,請龐大哥來見個面。」

  老孫按住他的手,「不可,在電報中告訴他,由我去拜見他。」

  「老孫,起義的情況怎麼樣?」

  「你問王興,他指揮起義,身先士卒,來往大陸海外,十進十齣。」

  四海頷首,「老孫,你先休息,我來同你打個地鋪。」

  把客人安頓好,四海才汕汕地同妻子說:「把節畜全捐出去,你不反對吧。」

  翠仙笑笑,「開頭時還不是一無所有。」

  四海甚覺寬慰。

  「不過,革命這件事,終於渺茫。」

  「何以見得?」

  「清朝幾百年的天下了。」

  「他氣數已盡。」

  「四海,你盼望建立民國?」

  「當然,誰不希望國家壯大進步,民生舒泰豐足。」

  「會不會換湯不換藥,到頭來又是騎在老百姓頭上喊打喊殺,為所欲為?」

  「老孫同王興兄弟像是這樣的人嗎?」

  翠仙低呼一聲,「他們打算黃袍加身?」

  「不,不做皇帝,叫總理、總統、主席。」

  翠仙怔怔地出神,回頭見丈夫神情亢奮,不敢潑他冷水,只在心中嘀咕:只怕都一樣哩。

  天還沒亮,四海就起來了。

  他與老孫到鎮上電訊局去打電報給龐英傑。

  還沒到中飯時間,龐英傑的回音就來了。

  他會乘晚班鐵路到溫哥華。

  一進門便握住老孫的手,「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他呵呵笑起來。

  笑聲宏亮,把幼兒震得發呆。

  二人如多年老友般,立即密密斟談。

  王興卻仍然只顧吃與睡,臉色漸漸紅潤。

  翌晨,他們一行三人便匆匆離去。

  四海送他們到門口,微弱抗議:「怎麼沒我份?」

  王興忽然笑一笑,「四海,後方最需要你。」

  四海自嘲:「是,我只會打鋪蓋炒年糕。」

  龐英傑訝異,「這小子又在妄自菲薄了,三軍沒糧糙行嗎?」

  四海總算好過些。

  真的,一樣一句話,有好聽不好聽。

  越是政治人才,說的話越是中聽。

  老孫與四海緊緊握手,直到兩人指節都覺得有點痛,才肯鬆手。

  他們去了。

  關門回頭,四海發覺妻子整個人松馳下來,拍抱懷中幼兒,哼著小調,臉上帶絲滿足的微笑。

  四海知道她提心弔膽,生怕丈夫跟了他們走,但是四海不是同盟會需要的人才。

  萬幸。

  四海輕輕說:「你不應那樣想。」

  翠仙抬起頭,「我只知我同孩子沒了你,賤若爛泥。」

  「國家若淪落在列強手中,我們更加賤。」

  過半晌翠仙才說:「我的目光沒有那麼遠,」她笑了,深深親吻幼兒臉頰,孩子咭咭笑起來,「我是個普通小百姓。」

  夾fèng中,只要有一點點雨露,一絲陽光,就存活下來了,且孜孜不倦,開枝散葉。

  半個月後,何翠仙趕到四海處。

  她沒帶孩子。

  獨個兒作男裝打扮,坐下來,脫下帽子,自褲袋取出一隻扁瓶子,對牢嘴便喝酒。

  喝光了,把那隻銀扁瓶摔到牆角,當一聲,孩子聽見卞,蹣珊走過去,揀來玩。

  她喃喃道:「這是命。」

  說罷伏在桌子上,醉倒了。

  四海夫婦把她抬進臥室去,他倆打地鋪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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