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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仍舊板著面孔。

  永亨自說自話,「叫什麼名字呢?叫露斯?叫幸運?」

  我冷笑一聲,不語。

  「還可以吧?」

  永亨抓起小貓的脖子皮,遞到我面前來。

  我只好伸手接過,白他一眼,「巨人這樣抓牢你的頸皮揪來揪去,你有什麼感想?」

  「你養它吧。」永亨說。

  「我再也沒心情了。」我嘆口氣,「交給英姐吧。」

  永亨說:「來,露斯,咱們去找吃的。」

  我說:「什麼露斯,叫它碧眼兒。」

  永亨還是很高興:「好,好。」

  我也不能再出聲,把頭垂得很低。

  英姐餵完貓,輕輕同我說:「覓得這樣的如意郎君,夫復何求。」聲音中無限寬慰。

  我偷偷看永亨一眼,心中默認英姐所說字字屬實。

  殷家那賊窩裡居然出了個好人,宛如污泥中的白蓮。

  英姐說:「再同他鬥氣,我都看不過眼,去,去跟他說話。」

  永亨兩手插在口袋中,看著我只是笑。

  他真是遷就我。

  他跟我說:「瑟瑟說令俠酗酒,剛才我去,也看見他喝得滿面通紅。」

  我是巴不得梅令俠不快活,面孔上淡淡的,實則非常幸災樂禍。「不是新婚燕爾嗎?」

  「可不是!如果他們快樂,那麼馬大的犧牲也有價值。現在三個人都苦悶不堪,真不曉得令俠打的是什麼算盤。」

  「他只不過想花錢花得舒服,可是這年頭,除非閣下花的是自家的錢,在別人手底下討生活總是屈辱的,他才弄明白這個道理,可惜已經太遲。」我說,「他覺得馬大諸多為難他,所以棄馬大去就殷瑟瑟,結果還不是一樣。」

  永亨又改變話題說:「哈拿,你越來越瘦,要小心身子,別鑽牛角尖。」

  我埋怨他,「你那些朋友,一點都幫不上忙。馬大到底走到什麼地方去了?」

  「不是沒有消息,有人見過她,不過當時她還跟令俠在一起。」

  「那是成半年的事。」我心煩氣躁。

  「少安毋躁。」永亨說。

  正在這個時候,門鈴短促響了一下。

  多年來我想將那隻老式門鈴換過,改裝那種叮哇叮叮-的電子鐘,但媽媽不允。老門鈴一向沙啞刺耳,今天尤其如此。

  「英姐呢?」我問。

  「她在跟貓玩。」

  我站起來,走到門前,猶疑一刻,才把門打開。

  是永亨叫出來的一一

  「馬大!」

  馬大回來了。

  我一把抱住她。「媽媽,媽媽,馬大回來了。」我大叫。

  媽媽與老英姐是跑出來的。

  馬大很憔悴很髒,神情呆木,頭髮油膩潤濕,好像多日未洗。衣服也拖拖拉拉,她仿佛在不知名的地方流浪良久,步行許多路才到達家裡的樣子。

  最顯著的是,她的腹部已經恢復平坦。

  我吞下一口涎沫,事情再明白沒有,孩子已經失去。

  我與媽媽扶她坐下。

  馬大的黑眼圈使她看來老了十年。

  她嗚咽的叫:「媽媽,媽媽。」

  媽媽緊緊抱住她,「傻孩子,天大的事,媽媽照樣愛你。你肯回來就好。」

  永亨笑說:「沒事了沒事了。馬大仿佛有點感冒,我叫醫生來瞧瞧她。」永亨永遠顧著別人的自尊。

  永亨給我使一個眼色,我隨他出去。

  「馬大受了很大的震盪。」

  我急問:「孩子呢?」

  「看樣子是小產了。」

  「多麼可惜。」我心痛的說。

  永亨嘆口氣,「是她的身體與她的孩子,她有權做主。既然已經回到家裡,咱們什麼也不要提。」

  「是。」我點點頭。

  但這些日子她在什麼地方出沒?她是怎麼回來的?為什麼整個人破爛若此?

  永亨說:「這一切只好慢慢問她。」

  醫生抵達,替馬大詳細檢查後,同我們說她的身體非常差,要好好調理,約一星期前她做過一次十分危險的人工流產手術(正是我劇烈腹痛那一日),更要妥善的護理。他千叮萬囑的走了。

  媽媽很樂觀,她說:「年紀輕輕,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好好養一年半載就沒事。」

  過了幾天,馬大的精神漸漸好過來,可以蹲著與碧眼兒玩,我很覺安慰。

  我同她說:「把碧眼兒送給你好不好?」

  她仰起頭,想很久,才說:「好。」

  從此她走到什麼地方,這隻貓總是跟著她,睡覺也在一起,一人一貓都出乎意料之外的靜。

  但是,但是大家都覺得寧靜得不對勁。

  永亨忍不住同我說:「你可覺得馬大有點恍惚?」

  我看著他那肅穆的面孔,「沒有呀,你發現什麼?」我言不由衷。

  「她對很多事,都不復記憶。」永亨的面孔向著別處。

  「經受那麼大的打擊,又失去孩子,神態當然呆鈍一點,你不能叫她跟以前一般的活潑。」

  永亨遲疑一刻,「不,不止這樣,你有沒有發覺她沒有什麼哀傷?」

  我冷笑,「根本沒有值得哀傷的事,過去已屬過去,創傷終會平復,我巴不得她這樣想得開。」

  永亨說:「我怕不是這麼簡單。」

  「照你看,是為什麼?」

  「她受了很大的刺激,精神大不如前。」

  「你的意思是說,她精神失常。」我的聲音尖起來。

  「媽媽與醫生已經發覺這一點。」

  「不會,她記得媽媽,她也記得我,她還向英姐拿東西吃,怎麼會。」

  「可是她完全忘記梅令俠,完全不記得懷過孩子,忘記在歐洲發生的事。」

  我訝異:「可能嗎?有可能把記憶如此有系統地在腦海中掃除?」

  「可以的,她故意不要去記得過去一些醜惡的事,這是保護她自己的一種方法。」

  「真的忘懷,抑或只是故意不提起?」我震驚。

  「醫生說是真的忘懷,她的心理年齡已回到很小的時候,我們尚未知道,她究竟忘記了多少。」

  我打個寒噤:「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如果她的思想回到三歲的時候去,她豈不是成為白痴?」

  「醫生已在替她檢查。」

  「我……以為醫生是來替她檢查身體。」

  「她身體已經恢復,哈拿,媽媽不敢把真相告訴你,怕你受不了。」

  我強忍著眼淚。「我為什麼要受不了?只要她健康地回到家中,這種小小的精神病可以慢慢治療,沒什麼了不起。」我的聲音越來越悲慟,越來越激憤,終於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可憐的妹子,可憐的馬大。

  馬大的確是回來了,家裡多一個精神病患者。

  她的思想光束回去老遠老遠,醫生說她的智力與一個十歲的女童相似。

  她只記得媽媽,老英姐與我。永亨是我「介紹」給她認識的。

  她日常生活非常簡單,在屋子裡會得照顧自己,有時候也機伶可愛,特別喜歡纏著媽媽,而碧眼兒成為她忠誠的伴侶。真是一幅奇異的圖畫。一個像孩子般的美女。

  馬大的面孔漸漸恢復嬌艷,一種厚鈍呆滯的美麗,她抱著碧眼兒坐在沙發椅上一呆便是半天,不覺悶膩,也沒有不耐煩,許多時一日也不說一句話。

  媽媽看她的眼光一日比一日悲哀沉默。

  我嘗試同馬大說話,總是失敗。

  一一「喜歡碧眼兒嗎?」

  點頭。

  「我是誰?」

  「哈拿。」

  「哈拿是誰?」

  「姐姐。」

  「你是誰?」

  「馬大。」

  「馬大,你離開家很久,發生過什麼?」

  她很專心的聽,但永遠沒有答覆,雙眼定定的看牢我,通常我不忍再問下去,便把她擁在懷中。她馴服得像碧眼兒一樣。

  我心中很清晰的知道,馬大康復的機會非常的低,為她哭得眼睛都腫。

  這個時候媽媽催我結婚,真要命,在這時候提這種事。

  我低頭說沒有心情。

  媽媽說:「辦人生大事,何必跟心情扯上關係,拖著對永亨不公平。」

  永亨說:「我可以等,」他說得很平靜。

  媽媽說:「不能再等,都給我辦起來。」

  我們沒有在外頭租房子,只把老屋子重新裝修一下,順便替媽媽也換套新家具,明明是辦喜事,卻沒有喜意,就這樣,靜悄悄註冊結了婚。

  沒想到梅令俠會找上門來。

  那日我正在店裡盤算夏季的新貨,有客人推門進來,我迎上去,驀然抬頭,認出是梅令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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