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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嗄,跟陶陶可以說是一模一樣,怎麼看都看不出任何差別來。可怕的遺傳。

  這張相片陶陶爭著要,「給我給我,我拿去給導演看。」

  我也不肯放,「葉伯伯見過沒有?」

  結果拿去翻印,每人珍藏一張。

  葉成秋見了說:「咦,這不是陶陶嗎?」

  「不是,這是葛芬。」

  「我不相信,」他笑,「怎麼會像孿生兒?」

  「你應該記得。」我有責怪的意味。

  他側著頭,「不,你母親像你,不像陶陶。」

  有時候一個人的記憶會愚弄人。他把照片還我,「幾時上去開會?」

  「我很緊張,功夫倒是做得七七八八了。」

  「材料一概運進去,記住,工人在內地雇用,監起工來不是玩笑的,糙圖會議之後,初步正式圖紙就得出來,你要緊緊貼住世球,他是靈魂,有他幫你,沒有失敗之理。」

  我頻頻點頭。

  「別低估裡頭專業人士的能力,他們拿問題向你開火,答得慢些都會出漏子,要取得他們的信心。」

  其實我最怕突破、向前、創新。每天都是逼上梁山,前無退路,後有追兵。活生生逼出來的,心中有說不出的滄桑。

  「之俊,你自小沒有父親照顧,不要緊,我就是你的父親,你要什麼,便對我說,我包管叫你心滿意足。」

  「我很心足,我已經夠了。」

  葉伯伯笑,「我從來沒聽人說夠,你真傻。」

  我只得傻笑。

  世球這次為我真盡了力,幾乎把著我的手臂來做,連開會時可能發生的問題都一一與我練習。

  我為這單工程瘦很多,他卻依然故我,到這個時候,我對他的態度也有明顯的改變。原來各人辦事的姿態不一樣,像我這種披頭散髮,握緊拳頭,撲來撲去灑狗血之輩只好算第九流,只有力不從心才會如此,人家經驗老到,簡直如吃豆腐,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事情辦得妥妥帖帖。

  「後天要出發,」世球說,「住三天,此行不比逛巴黎,你要有心理準備。」

  別的女同事不知會帶些什麼行李,我光是公事上的圖樣用具便一大箱。

  那日回到家,鬆口氣,醜婦終於要見公婆,好歹替葉伯伯爭口氣,賣酒店房間要靠裝修(食物科要生氣了),非得替他爭取百分之九十齣售率不可。第五章  我脫下外套,看到茶几上放著封電報。

  我心沉下來。

  我拆開來。

  「之俊,見文速復,一切從詳計議。英念智。美利堅合眾國加利福尼亞州九三七六二弗利斯諾城西阿拉道四三二二號第五座公寓。」

  我一下子撕掉電報,撕得碎得像末滓。

  我北上開會時,決不能叫陶陶在這裡住。

  「陶陶,陶陶。」我推開房門。

  她還沒有回來。

  我撥電話到母親那裡。

  「陶陶在嗎?」我問。

  「之俊,我也正找你。你父親病了。」

  我不以為意。

  可以想像得到,父親他老人家披著那件團花織錦外套,頭髮梳得油光水滑,靠在床上咳嗽兩聲,要求吃川貝燉生梨的樣子。

  「有沒有看醫生?」

  「你去瞧瞧他,廣東女人說得吞吞吐吐,我也搞不清楚。」

  「這幾天我真走不開,大後天我要跟華之傑大隊去開會。」

  「他說你兩個月沒去過,你總得抽空。」

  「好,我這就去。」

  「明天吧,今日陶陶帶朋友來吃飯,阿一做了些拿手菜在這裡。」

  「誰,喬其奧?何必請他。」

  「不是喬其奧,陶陶同他拆開了,你不知道?」

  嗄?我的下巴要掉下來,打得火熱,一下子擱冰水裡了,前幾天我不是還見過他們?

  「那麼她現在同什麼人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導演。」

  「誰?導演不也是個女孩子?」

  「一字之差,」母親笑,「這位是文藝青年。」

  我哭喪著臉,「一天到晚換未來女婿,這種刺激受不了,這個人可不可靠?」

  「你要人家做女婿,人家還未必答應呢!小朋友志同道合,走在一起,有什麼稀奇?」

  「我來,我馬上來。」

  不是她的女兒,她說得特別輕鬆。

  我趕到娘家,只見那文藝青年早已坐在客廳當貴賓。

  我瞪著他研究。

  只見他剃平頂頭,圓圓面孔,配一副圓圓的玳瑁眼鏡,穿小領子白襯衫,灰色打折褲,小白襪,縛帶皮鞋,腕上戴只五彩米奇老鼠手錶,約二十七八年紀,真看不出,這麼年輕就是一片之主。

  「媽媽,」陶陶說,「他是許宗華導演。」

  我連忙說:「你好你好。」

  許導演很訝異地站起來,「這麼年輕的媽媽。」

  這句話開頭聽還有點歡喜,聽熟了只覺老土,我也不以為意。

  我向母親看過去,意思是:就是他?

  母親點點頭。

  這小子能養妻活兒?他打扮得徐志摩那樣,但有沒有徐之才氣?況且這個年頭,才氣又租不租得起兩房一廳?他一年拍多少套片?每片酬勞若干?

  在這一剎那,所有丈母娘會考慮到的問題都湧進我的腦海,我頭皮發麻。

  一個人,無論多清高多超逸,把你放在哪個位置,你就會進入哪個框框,我雖然還有資格申請做十大傑出青年,但我另一身份是陶陶的母親,我身不由主地關懷女兒的幸福。

  陶陶怎麼搞的?為什麼她不去跟身份正統一點的男孩子走,譬如說:教師、醫生、公務員?

  好不容易去舊迎新,又是這樣的貨色。

  懊惱之餘,臉如玄鐵。

  我發覺陶陶的裝扮完全變了,以前女阿飛的流氣消失無蹤,現在她步入電影角色,不知從什麼地方(很可能是外婆那裡)找來那麼多五四時期的配件,如走入時光隧道,與這位導演先生襯到絕。

  母親推我一下,「怎麼呆篤篤的,坐下來吃呀,這隻冬瓜鴨很合節令。」

  我坐在電影小子旁邊,深覺生女兒沒前途,還是生兒子好,這樣鬼括過的文弱書生都有我陶陶去鍾意他,簡直沒有天理。

  陶陶有點不悅,當然,她一定在想:我的母親太難侍候,什麼樣的人她都不喜歡。

  為著表示愛屋及烏,我夾了一塊鴨腿給那小子。

  陶陶面色稍霽。

  你看看這是什麼年代,做母親的要看女兒面色做人。

  我還得找題材來同姓許的說話。

  許導演是廣東人吧?怎麼想到拍上海故事?是流行的緣故?別鬧笑話,有現成的顧問在這裡。記住三十年前的旗袍全部原身出袖,只有上年紀才剪短髮。

  鞋子是做好鞋面才夾上鞋底,祖宗的像決不會掛在客堂間。

  說得唇焦舌燥。

  然而看得出他是那種主觀很強、自以為是的人,很難聽從別人的意見。

  我終於問:「陶陶有什麼優點?說來聽聽。」

  我女兒搶先說:「我長得美。」

  我白她一眼。

  導演馬上說:「陶陶可愛。」

  浮面的愛。我知道我太苛求,但愛一個人,不能單因為對方似只洋娃娃。

  我暗暗嘆口氣,也吃不下飯,只喝半碗湯。

  葉伯伯是對的,我應該走開一下,去到不同的環境,放開懷抱。

  我很快告辭。坐在他們中央,像個陌生人,話不投機。

  我去看父親。

  他的情況比我想像中嚴重得多。

  不但躺在床上,頭髮鬍鬚都好久沒剃,花斑斑。眼袋很大,尤其驚人的是兩腮赤腫,手碰上去是滾燙的。

  「有沒有看醫生?」我失聲問。

  「醫生說是扁桃腺發炎。」

  「不會,」我說,「哪有這麼嚴重?這要看專科。」

  繼母很為難,把我拉到一旁,細細聲說:「錢他自己捏著不肯拿出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我連忙到客廳坐下,開出張現金支票,「明天就送院,一個禮拜都沒有退燒,怎麼可以拖下去!」語氣中很有責怪之意。

  繼母訕訕地不出聲。

  兩個弟弟坐在桌前寫功課,也低著頭不語。發育中的男孩子永遠手大腳大,與小小的頭不成比例,他們也是這樣,只穿著底衫與牛仔褲,球鞋又髒又舊,如爛腳似的。他們各架副近視眼鏡,兩頰上都是青春痘。

  忽然之間我替父親難受,這麼一大把年紀,還拖著兩個十多歲的兒子,僅餘的錢,不知用來養老還是用來作育英才。

  繼母對父親說:「之俊來看你。」

  父親睜開雙眼,「之俊……」他喉頭渾濁。

  我很心痛,「你早就該把我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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