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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麼到燈紅灑綠的地方來做?"

  女郎笑,"你說為什麼?"

  總不是為我們這群客人風流倜儻。

  "你呢,你有什麼煩惱?"轉到她發問。

  我發牢騷,"年紀老大,顧忌重重,性格漸多疑,為人愈見狷介。"

  "是嗎,我看你還是個英俊小生。"

  穿白外套的先生仍然對牢媽媽生抱怨,聲浪頻高.

  "其實,現在還有很多人,做足一個月,才得千餘元收入。"我看著那邊說。

  女郎微笑,"但生命根本是不公平的。"

  我說;"你似乎懂得很多。"

  她向我眨眨眼,"如果你帶我出去,我可以告訴你更多。"

  我搖搖頭。

  "怕太太罵?"

  我只得點點頭。

  女郎感喟,"世上不是沒有好男人的。"

  "好男人就不上這裡來了。"

  "好男人也是人,也得有生活調劑,總不能看太太搓麻將就過一輩子。"

  她們都好通情達理。

  "再者,你們都不來了,我們吃什麼呢。"她笑。

  我干盡杯中之酒,付了錢,與她道別。

  一出門口就覺得有人吊在我身後。

  當時年少貌俊的時候,時時有人跟著我走,同性戀男士可以自校舍直追我到宿舍,亦有女同學聞風追上來偷偷看一眼。

  俱往矣。

  這個又是誰?

  我在海旁點起一支煙,夜有霧,海港寶光燦爛。

  那位男土緩緩接近我。我猛地轉頭,盯著他。

  他也看著我。

  很明顯地,他是個斯文人,從衣著與髮型都可以看得出來,約三十餘歲,神情疲倦。

  我問:"你是誰?"

  他沒有回答。

  我問:"為什麼跟著我?"

  他終於說:"周先生,我想與你說幾句話。"

  "不,我從不與陌生人說話。"

  他無奈的說:"周先生,我姓歐陽,"

  歐陽?

  我不認識姓歐陽的人。

  慢著,歐陽,我記起來了,歐陽!

  他難道是永超的先生?他來找我做什麼?我瞪著他,

  他苦笑,"可否與你談一兩句?"

  "你怎麼會在酒吧外等我?"

  他頗為難堪,搓著雙手。

  我明白,是小郭的同類向他通風報信。

  我說,"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好說的。"

  "你是永超的朋友。"

  我開步走,離開海旁。

  "那也不構成我同你說話的理由。"

  "周先生,你以為開口求人是這麼容易的事?"

  "你我都是讀書人,能方便人時何不方便我,為我自己,我再也不會乞求任何人,大丈夫何患無妻,我是為孩子而來。"姓歐陽的說。

  他說得心平氣和,理由充分,忽然之間,我對他的忍耐及涵養產生了很大的好感。

  "你喜歡到什麼地方說話?"

  他猶疑一刻。"我從來沒有去過酒吧。"

  我笑了。

  同我一樣,在利璧迦出走之前,我也沒去過那種地方。

  "跟我來。"

  他問;"你時常去買醉?"他像是擔心永超會遇人不淑。

  他是個好人,就像我。

  我要是知道利璧迦同不安於室的男人走,我也會憂慮,情已失去,恩義仍在。

  我與他坐下,"你有話應當找永超說個明白。"

  "她不肯見我。"

  我欲問:閣下做過些什麼,令她這麼痛恨閣下?

  隨即想到目已,立刻閉上尊嘴,悶聲大發財。

  "我是為著孩子,一年來他都問母親在哪裡。"

  "孩子呢?"

  "在親戚家。"他取出煙,順帶打開皮夾子,把一幀小照給我看。

  是小男孩的彩色報名照。像他,很可愛的一張小臉。

  "永超要同我打官司,爭取對兒子明明的領養權。"

  哎呀,我衝口而出,"永超此舉差矣。"

  "你同情我?"

  "自然,"大男人脾氣發作,"我若有孩子,決不讓他跟外姓人。"

  "好,老周,你說得好。"憑這句話,歐陽視我為知己。

  我苦笑,難怪女人要離我們而去,骨子裡我們並不尊重女人。表面是表面,必須做得好看,以示風度,替女人點香菸、拉椅子,在工作上忍讓女人,但是碰到關鍵性切身問題,原形畢露。歐陽說,"我很感激你,老周,其實你們可以有自己的孩子,而明明是我的骨肉,相信你是個合理的人。"

  "什麼?"我說,"你誤會了,我同永超,不過是比較談得來的朋友。"

  他瞠目結舌,"你們不是同居?"

  "同居,不不不,我們是清白的。"我跳起來,雙手亂搖。

  "可是我掌握有很多證據。"

  我生氣,"如果有人躲在我床底下,他才可以告訴你,我周至美是規規矩矩的一個人,你也太看輕永超,她不是一個輕率的女人。"

  我明明沒有與永超同居。

  "可是你們在工作時住在一起,兩個時常在同一大廈進出。"

  "一幢大廈內有百多個單位,先生。一個宿舍內亦超過一間房間。"

  歐陽看著我發呆。無異,他是一個好人,但他是那種言語無味,雖無過犯,面目暖昧的好人。

  可以猜想永超怎麼會離開他。

  人切忌早婚。年輕時性格尚未定型,根本不知道愛惡在什麼地方,認為好人一個,即能做伴侶一世。

  怎麼同歐陽過一輩子呢,他的思想閉塞,一竅不通,除了他所學的那門功課,與社會和整個世界脫節,讀一個博士文憑便以為賺得金鑰匙,你說他沒本事,他又養得活自己同一家人,你說他是壞人,又拿不出實憑實據,他甚至菸酒不沾,但悶死人。

  他有他一套禮法:像與人同居的女人必是壞女人之類,心胸頗為狹窄,不過確又是個老實人,簡直拿他沒折。

  我瞪著他,很同情永超。

  永超離家出走,有與人同居之嫌,又拋卻一個幾歲大的孩子,她被認為不是好女人。

  令我安心的是,她毋需在輿論中爭取同情,

  "請你說服她,不要與我爭明明。"

  "我對她沒有什麼影響力,"我坦白,"似她這般硬如硼、堅如鋼的性格,任何人對她不具影響力。"

  歐陽很欽佩我看得這麼准。

  他說:"真不知道當初是怎麼結的婚。"

  忽然之間,我想起利璧迦.心一陣酸,以輕描淡寫,過來人的口吻說:"因為你們曾經深愛過。"

  歐陽經我一言道破,掩住面孔,嗚咽起來。

  他受不起這個打擊。

  一般人只認為失敗婚姻的犧牲者往往只是女人,請前來看看,歐陽永遠不會再做一個健康的人了。

  可以想像以往他朝氣勃勃,在他任職的機構,絕對是正派而受歡迎的人物,他努力工作,亦善待自身,每年必定與妻兒出去度假,且薄有節蓄,有長遠打算,那時的他活潑開朗,但現在的他萎糜不堪。

  失敗的婚姻把他整個人毀掉。

  我深深的吸口香菸。

  "回去吧。"我溫言勸他。

  "你會不會告訴永超,我見過你?"

  "不會。這件事只有引起她對你更大的誤會。"

  他很懊悔,他白見了我,白賠上許多話。

  歐陽的觀點落伍了,即使我同永超結了婚,也不能影響她的抉擇。

  我是人生自由論的信徒,就是因為這樣。利璧迦認為我疏忽她。

  "你不是唯一的失敗者。"我拍拍歐陽的肩膀。

  就因為如此,我才陪他說上半夜的話。

  回到家中,我開亮燈,在浴間照鏡子。

  說歐陽憔悴,我又何嘗不是,說他落魄,我又何嘗不是。

  頭髮長久沒理,略有頭皮,夏天衣服沒整理出來,身上衣物又不夠挺刮。

  看到歐陽,猶如看到自己的影子一般。

  明日要去裝扮了。

  在照片中看利璧迦,清灑得猶如青春電影中的女主角,離開我,她仿佛重新獲得陽光雨露,開心得很,由此可見,她的選擇是正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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