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她將與我在同一廠房工作。我拜讀過她所有的著作,而她亦收過我寄出的論文,我們神交已久,合作應無問題,最壞是那天晚上,我什麼不好做,偏偏搖搖晃晃醉倒在她跟前。

  她會否從此著不起我?

  且莫擔心,還是收拾行李去適應攝氏零下十度的氣溫為妙。

  這個家還能算家嗎,支離破碎,我對著行李深深嘆口氣。我倔強好勝的血液在沸騰,我苦澀的想,沒關係,什麼都會完場,千里搭長棚,無不散的宴席,利璧迦,你走好了,以後我周至美再也不提你。我與鄧博士先到北京,然後乘火車往鞍山。

  她是個異常沉默的女性,沒有一句廢話,與她旅行一點負擔也無,她穿著合理、舒適、暖和的衣服,只帶一隻行李袋,隨手拎著,不必託運,看上去重量不輕,由她挽起,又不覺吃重,整個人瀟灑理智,沒有一點負累。

  我原以為只有我可以做到這樣,如此女性誠少見。

  鄧博士背著的雜物袋上插著一本書,我看看封面,是坊間版本的《紅樓夢》,再看仔細了,是"《紅樓夢》各類遊戲詳解"。

  咦,有學問之人。

  我很放心,她不會纏住我叫我找外匯店,亦不會抱怨沒有的士可,更不會在工余逼我陪她玩雙六,據說看《紅樓夢》的人都走火入魔,愛靜。

  《紅樓夢》說什麼,我不知道。

  誰關心。空談誤國,科學救國。我用雜誌遮著臉,打起瞌睡來。

  一個女人,帶著三十萬美金,可以走到什麼地方去,可以走得多遠?

  我的心又煩躁起來,一把扯下書報。

  我打破沉默:"到過北京嗎?"

  "曾經旅行到此一游。"

  "東北?"

  她搖搖頭。

  "聽過長白山?"

  她點頭,"嗯,武俠小說中,俠士遇到千年劍仙的地方。"

  提到東北,自然就會令人想到白山黑水,林海雪原等壯麗的北國風光。

  "長白山千峰競秀,起伏連綿,縱橫千里,白頭山頂上岣岩瞞壁環抱一個湖,名為天池,池水碧澄,美得使人疑是蓬萊仙境。"

  鄧博士微笑。

  我忽然覺得自己過分戲劇化,訕訕地聳聳肩。

  "咦,"鄧博士說:"怎麼不講下去?"

  我看她一眼,她倒會打趣我。

  但她的表情一派誠懇,也許我多心了,做科學的女人多數實事求是,沒有花招。

  我說下去:"松花江畔的吉林市,風景秀麗,'樹掛'奇景,更是全國聞名。另一個北方名城哈爾濱在吉林市北面,十里江堤,儘是白楊綠柳。漠河是中國最北的重要市鎮,也是中國的北極城,漠河的白夜奇景和絢麗多彩的北極光,遐邇知名……""呀,北極光。"鄧博士興奮的說。"你喜歡北極光?"我問。"是,自然現象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極光。""在漠河上空的北面,經常出現極光,北極光在北面天空開始出現時,是一個由小至大,顏色變幻不定的光環,色彩臻至最燦爛妍麗時,光環慢慢移向東邊,由大變小,逐漸消失,這時到來觀光的遊人莫不翹首而望,欣賞難得一見的奇景。"她馬上下決定,"我一定要去漠河。"我笑,"小姐,漠河位於五十三度半的高緯度地帶。在冬季,每晚只有在子夜時分一兩個鐘頭,天色稍微明亮一點,隨後又是一片漆黑,白天變為'白夜',溫度是攝氏零下三十度,你吃得消?"她反問:"你吃得消嗎?""我當然可以。""你可以,我也就可以。"我們兩人之間的隔膜就在這一剎那拆除,沒想到德高望重的鄧博士居然接受激將法。輪到我微笑。"在非洲,我接受過嚴厲的野外求生訓練,一連六十日,背二十五公斤的袋子,在攝氏三十八度高溫下與隊友達到目標。"我問:"非洲,非洲何處?許多人只在美麗的摩洛哥兜個圈子,在希爾頓酒店泳池曬曬太陽,就自稱到過非洲。""辛巴威。"

  我肅然起敬,"好,你確有到過非洲。"

  我們之間還有什麼是不能說的?都幾乎吵起架來了。

  我側側頭,"你從來沒有在信中告訴過我。"

  "小事有什麼好提。"

  如果利璧迦有這麼活躍……但她不好動,憧憬管憧憬,她是不會動的。

  我還有什麼資格代利璧迦發言。

  現在我是她的什麼人?

  她又把我當作什麼人?

  我對利璧迦連最低限度的認識都沒有,這八年是白過了。

  "我沒想到東北是名勝區。"她說。

  "我也沒想到你能把零下三十度的地方當名勝區。"

  她微笑,仿佛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在她意料中,好像她故意逗我說那麼多話,為的就是要使我高興,她知我底細,她同情我,

  我偷偷看她的側面,也許是我多心。

  我們是筆友,在通信的當兒已經很豪慡的無所不談。

  她一管鼻子長得最像利璧迦,筆直,高鼻樑,有希腊味。

  飛機就這樣到達目的地。

  大雪,我與鄧博士連忙戴上帽子手套,我相信她也有寒帶生活經驗,不用我擔心,

  我們很順利的買到火車票。

  從飛機場到火車站還有車程,帶著她卻不覺負累,她給我一種"帶"的感覺,一直沒有喧賓奪主,但其實有時她頗為主動,尤其是付鈔票的時候,我才在掏皮夾子,她已把現款擱櫃檯上。

  整個北京城是灰色的,她的色彩我最熟悉不過,我寒窗十載的地方,便是這種氣色。

  火車站是新蓋的,溫度適中,我倆已進入工作緊張狀態,沒有說話,抓著火車票等列車來到。距離出門已超過六個鐘點,我不覺得辛苦,不知鄧博士如何,這與工作能力無關,女性的體力到底弱一點。

  我心念她,"還好吧?"

  "比想像中的好。"

  她是不會把真實感受告訴我的。

  利璧迦也不會:她們都是比較深沉的女子。不比張晴,大腦直通嘴巴,想什麼叫什麼。

  我微笑,"你一直沒告訴我你是女性。"

  她問,"有分別嗎?"

  我又答不上來。現在我情願她是女性,因為她絕不矯情做作,在工作上完全中性,男人不用替她拖行李拉車門扶臂肘。

  相信我,在鋼鐵廠中工作,不比主客吃飯,誰也無暇服侍誰,誰堅持要得到這種瑣碎的優待,還是去當歌星的好。

  所以我從來不帶利璧迦來這裡。

  看著我腳上的球鞋,我覺得無限安慰,你能不能想像穿高跟鞋巡視鋼鐵廠,一失足摔進鋼鍋的後果?

  但是我亦記得,鄧博士柔軟起來,象一片水。那夜在酒吧,我上前去向無名美女勾搭,若她欠缺那一份女性魅力,相信我不會在她跟前失態。

  我嘆口氣,這是我的污點。

  上火車時她輕盈剛健地飛躍上去,臃腫的衣服及行李都難不住她。

  我說:"跟瑰麗的神話式東方號快車是有點分別的。"

  她笑。

  "口渴?"

  她說:"有一點。"

  我打開手提包,取出愛維恩礦泉水遞給她。我總是喝不慣庇利埃那般碳氣。

  她揚揚眼眉。我們似有無限默契。

  我把手錶撥好。

  她又取出那本《紅樓夢》遊戲書。

  我好奇的問:"在那個時候,他們玩什麼?"

  她笑而不答,無意炫耀她的知識。

  我只得改變話題,"你與我,將住同一宿舍。"

  "我知道。"

  "我早知你是女性,便可另作安排。"

  "不要緊。"

  在火車轟轟聲中,我漸漸入寐。我是火車怪客。在七十年代初,火車運輸尚比飛機便宜得多,作為一個領獎學金的苦學生,不得不儘量節省,踏遍整個歐洲,便是利用老爺火車。

  那奇異的節奏使身子擺動,一二一二一二,很快受催眠,窗外景色飛馳而過,像人生般變幻無常,一剎時換一種光景。

  不知為什麼,大陸對我來說,無限相似,無限依戀,尤其是往東北的路,同黑森林有太多的疊影,一望無際的平原,叢林矗立。

  我聽到鄧博士輕輕嘆息一聲,低聲說:"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她有感觸了。

  我把眼睛打開一條fèng,她在吃瑞士蓮巧克力。

  車子經過山海關。

  我對鄧博士說:"這是長城起源地,長城東起於河北東北部渤海之濱的山海關,全長六千多公里,西這甘肅的嘉峪關。"

  她臉上略現激動的神色,隨即平復下來。

  鄧博士原籍河北,曾祖父南遷至上海,父親再落籍香港,繼而移民英國。

  如要寫一個中國人遷居飄泊的故事,鄧家便是最好例子,難怪咱們無論到什麼地方都要買房子,在無奈中抓些微的安全感。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