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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點點頭。

  「你喜歡占姆士甸?」

  他點點頭。

  「法國人喜歡他。」我說。

  房間裡很空蕩。

  我走近窗口,對面人家大概是不正派的女人,一條晾衣繩上都是內衣內褲,花紅柳綠的樣子。沒到一會兒,那些內衣內褲的女主人把整個身子探出窗外來收衣服,沒有穿什麼,光著胸脯,也不是一個美女,看上去給人一種殘花敗柳的感覺。

  我嚇一跳,不是沒有見過外國女人的胸脯,而是沒想到會在這種情形之下看見,我把身子猛地退後幾步。

  他笑了,依然是那句話「巴黎不是你想像中的巴黎。」

  我辯說:「什麼東西都有兩面的。象這間房間,就象蓮花一樣,連床單都是雪白的,香噴噴的。」

  他微笑。「念法律的人不該這麼天真。」

  我說:「我不是天真。一到倫敦,我馬上換一個樣子,回到家,又是另一副嘴臉,可是巴黎是我唯一松馳自己的地方,請你不要破壞我的理想。」

  「你把理想建築在此。」

  「是。」

  「你見過凱塞林公園裡樹林掩映的小凱旋門嗎?」他問。

  「見過。」

  「那就比大凱旋門好看。」他說:「因為看不清楚,因為沒有人知道。巴黎是一個曝光過度的城市。」

  我不出聲。

  他在這裡住的太久了,自然不喜歡。可是他是一個說話的好對象。有很多人,對於愛惡便沒有宗旨,碰上什麼是什麼,今天紅色,明天綠色,無所謂的。他可以說是一個黑白分明的人。至於我,那是更不用說了,我念的是什麼,我執行的也是什麼。

  我披著一件過大的袍子,坐在一個陌生男子的房間,說起家中的笑話,說起家裡的人,話象是不斷的,他開了一瓶酒又一瓶酒,盧亞谷的白酒象蜜水一樣,並不醉人,只是我為別的理由而有酒意了。

  我們離開了公寓,出外散步,走得很遠,過了橋,又走回來,我們說著各個畫家的畫,我堅持著我喜歡的一派,他堅持他一派。

  有一段時間,我多麼希望我是一個讀美術的學生。

  我們為不相干的事爭執著,巴黎忽然下雨了。

  「天呀,」我說:「我的頭髮還沒有干,此刻又淋髒了。」

  我們躲在一顆樹下,我把頭靠在他肩上。

  有一對中年男女走過,撐著傘,很明了地向我們微笑,表示頎賞。

  他推推我,「他們以為我們是愛人。」

  如果談戀愛有這麼簡單,我十分願意談戀愛,我並不天真,戀愛是很複雜的,但凡是複雜的事,都有一種齷齟感。

  我覺得涼,摸摸手臂。

  他問:「幾時回去?」

  「就這幾天了。」

  「回去幹什麼?」

  「準備下學期的功課,我們真是長期抗戰。」

  「有沒有男朋友?」他忽然問。

  「沒有。」

  「應該有。」他說。

  「真滑稽,什麼叫應該有?你有沒有女朋友?」我反問。

  他笑,「沒有。」他是一個漂亮的男子,也應該有女朋友。

  「找不到?」

  「開頭有很多,太多了,很是討厭,於是決定一個也不要。現在我已經過了『客串女朋友』的年齡,要找一個真正耐久的,不那麼簡單,所以先擱一會兒。」

  「我也是客串的。」我說。

  「不不,你是遊客。」他說。

  我笑,雨還是沒有停,有點象春雨似的,細如油。

  我問:「你的法文好不好?」

  「不好就要死了,我都住了三年了。」他說。

  「我不會法文,」我說:「說來聽聽,一向認為除了國語,法文是最好聽的,你到底是兩樣都說得好。說來聽聽。」

  他用法文問:「你要我說什麼?」

  「隨便什麼。」我說。

  他說了一大堆,聲音很低,我聽不出來,可是我一邊微笑,一邊聽著。

  「說了什麼?」

  他用英文翻譯:「在這種天氣里,在一個這樣被公認美麗的城市,遇見一個可愛的同鄉女子,很容易愛上她,然而換一種天氣,換一個地方,又怎麼樣呢,人是很奇怪的一種動物。」

  我微笑。

  雨停了,我們慢慢走回去。

  出來的時候沒有鎖門,我發覺我的襯衫與褲子都放在他的床上,樓上的小姐真是一位可愛的小姐。

  但是我身上的袍子又髒了。

  他說:「沒關係,這次我幫你洗好了送上去。」

  我摸摸褲袋,那一百法郎還在。

  「你今天快樂嗎?」他問。

  我努力的點點頭。

  我抬頭看我的紅汽球,氫氣漏了一點,它下降了一點。快樂要適可而止,不要象這汽球,等它的氣全漏光了,才放手,就沒有意思了。

  他是一個漂亮的人,但是換一個地方,又怎麼樣呢?大概是不行的,很少有國際性的人,通常一個人,離開了他的地盤,就變得失措無常了。

  我借他的洗手間換了衣服,拿起他給我畫的速寫。

  我道別。

  「夜未深,」他說:「你知道,巴黎人痛恨睡覺。」

  「該走了,」我說:「我沒有資格做巴黎人。」

  「我送你回去。」他說。

  「不用,我會叫計程車。」我說:「而且雨已經停了,明天我要出去買一把傘。」

  「我替你叫車子。」他說。

  他陪我下樓,叫了計程車。我站在車門口,看了他很久,他的長褲的褲管已經濕了,憑他的習慣,這條褲子又該換了,一個很修邊幅的藝術家。

  「謝謝一切。」我說。

  「不用客氣。」

  「特別是這張畫。」我說。

  他微笑。

  我上了車,走了。

  回到酒店,把那張速寫藏在箱子底下,非常寶貝的樣子,他真的畫並不是這樣的,這不過是為遊客而作,六十法郎一張的貨。

  我又微笑了。

  第二天又是個下雨天,可是我沒有去買傘,我沒有上蒙馬特,我叫了車子到奧利機場,我飛回倫敦了。

  我把汽球漏在他家裡,但是汽球的生命很短,不打緊,對他來說,不算是一種負累。

  我覺得這麼多次數來巴黎,沒有比這一次更開心的了。

  說不定有一天我會在香港碰見他,他穿得西裝筆挺,在中環,自他父親的GG公司出來,我會向他擠擠眼,說:「餵……」假如我們還記得對方的話。

  回到了家,經過暑假,什麼也沒有發生。

  我把那張速寫鑲了框子,掛在床頭。

  同學們見了,總是很了解的樣子,「噢,蒙馬特的貨色。」

  我微笑。

  又過了幾個月,由校方轉來了一個極大的包裹,一看就知道是一幅畫,上面貼滿巴黎的郵票。校方責備我說:「這包裹真是煩死人,又沒有姓名,又不能退回,只是說:『中國小姐,法科,倫敦大學,』法科有十多位中國小姐,都說不是她們的,這是不是你的?你可以拆開來看看。」

  我知道是我的,臉上泛起一個微笑。

  校方說:「以後叫你朋友寄東西,寫得清楚一點。」

  是一幅真的畫。

  那是我,一件長袍,站在樹下,頭頂一道虹,背後一個灰色的占姆士甸,他手中拿著正義女神的天稱,我的左手拿著一隻藍汽球,右手做一個OK的姿態,是一幅極好的半超現實畫,寫盡了我的矛盾。

  我把那麼大的一張油畫按在胸前,熱淚滾滾的流下來,這真是一個知己。

  看看郵戳的日子,這張畫是航空來的,可是因為輾轉的關係,經過兩個月才到我手裡。由此可知他是在我走了以後,馬上動手畫的。

  畫上沒有簽名。

  我馬上把畫掛在那張速寫旁邊。然後寫了一封很長很長的信到蘇邦大學去。我沒有他的姓名,可是我附著我自己的姓名地址。我到底是念法律的,我不是一個藝術家。我衝出去把那封信寄了。

  那幅畫得到了同學們的激賞。甚至有美術系的人跑來看。

  我的臉被畫得很美。

  他們都說:「這可不是她?一天到晚嚷法律悶,可是年年考了第一,升了級,年年說念不下去了,眼看就會畢業,整天與教授吵架,可是功課準時交,到了圖書館,專門看畫冊,好象很反叛的樣子,其實最妥協,幻想力又特豐富,情緒不穩定,說老實話,這個人是再了解你沒有了,不然怎麼在一幅畫裡全表達了出來?」

  我不響。

  我在等那封信的回音。

  可是一直沒有等到,也沒有退回,我在信封上註明了姓名地址,但是一直沒有被退回,他到底有沒有收到信呢?我不知道。

  我等了很久,等到我畢業,還是沒有收到他的信,我放棄,對於一個藝術家,要求不能太高。我抱著那張畫回家,掛在房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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