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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完後看一個很壞的電視節目,才睡了。

  現在的生活像一隻蛹,我後年畢業,那時候會不會變一隻蝴蝶?太渴望了。

  過幾天上課,郭雪珊說她哥哥請我看電影,我以為大家都去,馬上答應了。後來弄清楚只請我一個人,馬上又拒絕,真沒意思,第一個約會原來是這樣的。郭雪珊的哥哥好土,戴一個鐵鏈子的精工表,念工專,我才不去。因此生一天氣。回到家中拼命按鈴。

  要命,這種人。亂約會,憑什麼嘛!不要臉。

  女傭人來開門,我在門口放下書包,聽見客廳里有客人,還有爸爸的聲音,他提早下班了。

  我進去,媽媽說:「小毛放學了,小毛來見周叔叔周阿姨。」

  我知道是照片上的兩夫妻來了。原來他們姓周。

  我走過去說:「周叔叔周阿姨。」

  那周阿姨一臉笑容,人比照片漂亮,迎上來拉住我的手。

  我笑說:「周阿姨最美了。」

  她轉頭說:「俊東,你瞧瞧這孩子多會說話!又長得秀氣,他們福氣真好,女兒如此出色,聽說功課也上等。」

  那個周叔叔轉過頭來,我才看他一眼,就呆住了,怎知可以這麼好看!他長得實在太帥了。瘦瘦的臉,濃眉,秀氣的鼻子筆梃,眼睛閃閃生光,臉上沒笑,眼睛先笑,唉呀我想,怎麼辦呢?我明明是愛上他了,不是每一個女孩子都可以在一生之中碰到他那那樣的男人。他坐在沙發上,淺咖啡色凡立丁的褲子——爸也喜歡這種料子,扣布襯衫,米色套頭薄羊毛衫,深紫紅半靴子,打扮得那麼大方高貴,除卻薄薄的一隻白金表,什麼也不戴。他連白髮也沒有。他看上去那麼舒服,很高,但是不很壯,最主要的是他臉上沒有皰皰,又不戴眼鏡,跟我平日有機會碰見的男生是完全不一樣的,太帥了。

  他跟我說:「你叫小毛嗎?」

  我點點頭。不知道為什麼,臉忽然全紅了。

  他微笑,「你爸爸常說起你。」

  媽媽說:「當然啦,只有她一個女兒。」

  他跟他妻子說:「噯,咱們也生一個,叫二毛。」

  周太太笑,「神經病!」

  我才發覺他是結了婚的,有太太的。我低下頭。

  那天晚上我寫日記:

  他是最最完美的,連聲音都那麼好聽。他學問那麼好。爸爸才念完學士,他卻是博士。說話那麼風趣,又幽默,與他在一起,像個美麗的春天,微微下點雨,沒有功課,可以去公園散步,是的,他就是那樣一種默然的狂喜可是怎麼辦呢?我才十五歲半。他怎麼會注意我?怎麼可能,他有妻子,他怎麼能約我看電影?世界已經令我失望了,令人噁心的郭玉珊的哥哥請我看戲,可是周叔叔是永遠不會叫我出去的,他們來度蜜月.兩個月就走了,我叫媽媽改天請他們吃飯,我希望見到周叔叔。甚至是周阿姨,她也那麼美,令人無從妒忌起,她對我那麼好,送我兩隻銀手鐲。太高興了。他們真是一對。我是愛上周叔叔還是周阿姨?還是兩個都愛?將來我會碰見周叔叔那樣的男朋友嗎?我不要郭家那種,不要不要不要!

  寫完這段日記之後一天,媽媽就請周叔叔吃飯,請在一間很靜的夜總會。我很翻遍衣櫥,沒有衣服好穿。煩死人,能買的時候不去買,現在怎麼辦?

  莫沅君說她曉得有一家店有,我們放學馬上去。結果有件粉紅色的長裙子,一層層的花邊,我嫌花邊太多,我不要像個洋娃娃,我說過多次了。女店員拿出一件黑色絲絨露背的,看上去真不錯。但是媽媽一定不讓我穿黑色的。我怎麼辦呢?小孩子的年齡過去了,大人的年齡沒到。

  跟莫沅君跑得累死,功課也沒做。西洋歷史要寫一篇玫瑰戰爭的結論。失望地回家,匆匆作功課,連飯都沒吃好。

  媽媽問:「小毛怎麼心情不好?功課太忙了?」

  我說:「媽媽,我這個童花頭留了十三年啦,換個髮型好不好?請周叔叔吃飯,我也沒衣服穿。」

  媽媽詫異的說:「什麼吃飯?你小孩子也去?我們沒打算請你。」

  我一聽,臉先臊紅了,握著拳頭,忽然忍都忍不住,氣急攻心,哭起來。

  媽媽莫名其妙,呆呆的一直叫:「小毛小毛!」

  後來她總算讓我去,我已經很失望,一切不如意的事都是在這段時候發生的,怎麼媽媽會這麼疏忽?她該知道我是多麼渴望去這個晚會,她應該知道。我傷心了一個晚上,也沒睡好。

  第二天上課沒精打采。老師說英文小說要測驗,那本「奇異故事」都是希臘神話,名字非常難記,不過我很有興趣,還有一本「符」是華德史葛爵士的,不好讀。周末自那個晚會回來非得再各重讀一次不可,分數拿得壞,同學不尊重我,老師也不喜歡我,太重要。

  我幾時才十六歲呢?十五歲半,說出去永遠被人當小毛。誰讓我的名字叫小毛?

  放學走過一家公司,見到我要的裙子,雪白,麻紗繡有小孔的,最好就是還有件斗蓬配,在這種天氣不怕涼,斗篷是同料,只有肩膀繡花,以下是淨麻紗,輕盈而秀氣。我非常高興,奔進去問價錢,太可怕了,竟要八百五十塊。我口袋只有一百,我怕有人會買走,問店員可不可以付定金留在一邊,我隔一小時馬上來取。店員很好,她說不用定金,但一小時後如果有人買,她就不留給我。

  我叫計程車回家拿了自己的銀行存摺去銀行。一共才只有一千五,提了九百出來,馬上去買那套衣服。那店員很高興讓我試,連一針也不用改-碼剛剛是十號,太幸運了。周叔叔會請我跳舞的,一定會。包好衣服我去看鞋子。我要配雙淺藍低跟的鞋子,居然也買到了,花得只剩車錢,回家媽媽很急,她說以後遲那麼多回家,一定要先通知她。

  我把理由敘述一下,她說我太花費,十五歲就買那麼名貴的衣服,廿五歲怎麼辦?我只好陪笑。那存摺里的錢是我好幾年的壓歲錢節蓄的,一下子都幾乎用光了。怎麼捨得?都為周叔叔。

  我要看上去像大女孩,他太會請我跳舞。

  果然,那天周阿姨一見我立刻稱讚說漂亮。

  我們到了夜總會,吃法國菜,爸爸不讓我自己點菜,爸爸最可惡。

  周阿姨穿一件繡花軟緞旗袍,那麼特別。我覺得她這種年紀才好穿衣服,什麼都合適。媽媽穿洋裝,料子十分考究,一比之下,我這身衣服像是畢業舞會的衣服。我又失望了,而且一整個晚上沒人跳舞,我坐在周叔叔隔媽媽一個位置,既不是對面,又不是旁邊,什麼也沒說,他們四個講的話我也插不上口,默默的坐了半夜。

  還是臨走的時候,周叔叔笑說:「小毛疲倦了。快回家休息吧。」他的笑容十分溫柔。

  他的黑西裝那麼瑞正。

  還是值得的,就是來看他這麼一眼,聽他說這句話還是值得的。

  回到家我脫下衣服小心掛好,淋浴出來,聽見媽媽低聲與爸爸說話。

  媽媽說:「小毛到尷尬年齡了,情緒非常不穩定。」

  爸爸說:「我知道。」

  媽媽又說:「像今天,硬是要跟我們去,什麼意思?去了也不高興。」

  爸爸說:「順著她一點,過這一、兩年就好了。」

  媽媽說:「但願如此。」

  我鑽進毯子之前很有點歉意。

  叫爸媽遷就我,太難為情了,也太不應該。

  整個晚上夢見周叔叔。有聲音對我說:「復活節有假,去約他出來,復活節功課沒那麼忙,他人那麼好,不會拒絕你的。」做了一夜的夢,那聲音仿佛是媽媽的聲音。

  醒來之後,想到復活節他就要離開香港,不曉得回哪裡,我怎麼找得到他?恐怕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呢!馬上又哭了,我從來沒有為男人哭過。感覺壞到極點,但願沒有這種經驗。

  反正再也睡不看,便起床溫習,把那兩本書里的人名全抄下來,一遍遍的背。老師最喜歡抽人名來問,常常出一句沒頭沒腦的對白,問我們(一)是誰說的?(一分)(二)說給誰聽?(一分)(三)為什麼要說這個話(一分)(四)說完之後發生什麼?(一分)。不讀得熟是不行的。

  等媽媽八點半起床,我已經看完半本書。媽媽很感動,馬上叫傭人去做我喜歡的早餐:冰糖蒸蛋。做媽媽的真是,女兒肯用功她就那麼樂。她有什麼好處?我做媽媽以後也會這麼偉大?

  吃完早餐反而困,結果躺在小床上睡著了。

  迷迷糊糊聽見爸爸說:「小毛功課吃緊,難為她年年十名內,不用咱們擔心,物理怕要補習。」

  媽媽說:「現在的孩子物質享受給比我們好,但是功課太辛苦。」

  找心裡說:我不是孩子,不要「孩子」我。

  我把鬧鐘撥到十一點。

  但是王君穗的電話十點半就來了。

  我去接聽。她說:我們去看早場。」

  我說:「我有事,不去。」

  「溫習嗎?死用功。」她嘲笑我。

  我怎麼肯讓她知道我溫習?要是她知道我啃書,她一定會緊張,人人那麼用功,拿第一就難了,我也很自私,於是說:「不,爸媽帶我去郊遊,今天天氣好。」

  她放下心,「哦,那麼改天去。你幾時溫習?」

  我說:「明天星期天好了,翻一翻。」

  「好,再見。」

  我放下電話,回房馬上拿起書,讀得十二分仔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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