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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逢打球、逛街,身後都有一個穿西裝的陌生年輕人閃在她身後監視。

  一日,她忍無可忍,在戲院門口,過去截住那個人,厲聲問:「你是誰,鬼鬼祟祟想怎麽樣?」

  那年輕人不慌不忙地說:「是關諾琳小姐吧,我受人所託,打探你的近況,既然被你發覺,不如坐下來談談。」

  「我沒有興趣同陌生人說話。」

  「關小姐,你父親想見你。」

  諾琳張大了嘴巴。

  她不相信雙耳。「父親,我何來父親?」

  年輕人微笑。「關小姐的父親,是鄧兆峻先生。」

  「你說什麽?」

  她性關,父親怎麽會姓鄧?

  「我們須坐下談談。」

  「好。」

  諾琳與他到咖啡座坐下。

  年輕人輕輕咳嗽一聲,打開公事包,取出一幀照片,遞給諾琳。

  這張照片,諾琳也有,是她約三、四歲時與父母合攝。

  「這確是家父,他一早已去世,你怎麽會有這張照片?」

  「由鄧兆峻先生交給我。」

  「你為什麽尊稱他為先生?」

  「因為他是我的僱主,還有,關小姐,你在外國生活久了,大概不知道鄧先生是本市著名的實業家,生活十分低調,但普遍受人尊敬。」

  「在本市,只要有錢,便能買得尊重。」

  年輕人不置可否,低聲說:「鄧先生想見你。」

  諾琳滿心狐疑。「你可以替我代約?」

  他立刻取出手提電話,說了幾句話。

  「關小姐,我立刻陪你上去。」

  諾琳知道她生活中最大的疑團將要獲得解答。

  這麽些年來,母親輕描淡寫一句「你父親已經去世」便交代了一切。

  完全沒有細節,她們母女也從來不舉行任何紀念儀式,諾琳越是明白事理,越是沒有問題。

  母親不說,一定有她的苦衷,她不想為難媽媽。

  世上只剩她們二人,她若不體貼她,沒有人能夠。

  「鄧先生看到你安然成長,非常高興。」

  電梯門一打開,已經有秘書在等。

  把諾琳迎進辦公室,一個穿深色西裝的中年人走出來,神情有點焦急,看到諾琳,忽然笑了。

  諾琳完全知道他是誰。

  她到這時才知道她的濃眉原來繼承自父親。

  他安然無恙在世。

  諾琳靜靜看著這個人,是他令母親背著一輩子的創傷吧,出乎意料之外,她卻沒有恨他。

  電光石火之間,諾琳想起了母親常聽的那首歌:不要恨我,不要恨我,我比你難過,難過。

  他真的難過嗎?

  鄧兆峻咳嗽一聲。

  可是諾琳比他更先開口。「請不要讓家母知道,我見過你。」

  鄧兆峻答:「是,我明白。」

  諾琳猜想他那樣的身分,早已不必用這種口氣及字眼說話,忽然講了這許多「是」字,一定不慣。

  諾琳笑出來。

  鄧兆峻衝口而出:「你好像母親。」

  諾琳答:「我原是媽媽的女兒。」

  「也像我。」

  諾琳不予置評。

  「對不起,諾琳,我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

  諾琳卻十分公道,大方地答:「這倒不見得,我生活非常寬裕,在同學中毫不輸蝕,想必是你在經濟上妥善照顧的緣故。」

  鄧兆峻見她如此明白事情,顯然與他原配子女的態度完全不同,不禁深深感動。

  「你沒有盡全責是真的。」

  「多謝你諒解。」

  諾琳答:「不客氣。」

  「小時可想念父親?」

  「破碎家庭日增,小朋友們也都很明白事理。」

  「你母親怎麽說我?」

  諾琳沉默一會兒,編了一個白色謊話。「說你出門了。」

  「你沒追究?」

  「頭是不懂,到了十一、二歲,知道事有蹺蹊,不想令母親難做。」

  「你是好孩子。」

  「家母是好媽媽。」

  「最幸運是我,無端端得回一個女兒。」

  諾琳看著他。

  「諾琳,你恢復姓鄧吧,你母親一直沒有嫁人,無端端自稱關太太,真正奇怪。」

  「你似乎欠她一點情。」

  鄧兆峻抬起頭,想了一想,然後很肯定地說:「不,我欠你,不欠她,我同她雙方是成年人,後果自負,分手之際,我已盡力做得最好,我也付出代價,最後我未能挽回婚姻,並且失去子女對我的信心。」

  諾琳不語。

  「畢業後回來幫我。」

  「屆時再說吧。」

  「我請求你與我維持聯絡。」

  「這個我可以答應。」

  鄧兆峻鬆了一口氣。

  他自抽屜中取出一隻首飾盒子。

  諾琳連忙說:「我什麽都有,不收禮物。」

  「且打開看看。」

  諾琳只得打開盒子,一看,大喜。「你怎麽知道我喜歡米奇老鼠表。」立刻戴上。

  臨走時又叮囑:「別讓母親知道。」

  回到家,關太太自牌桌上轉頭來訝異地說:「諾琳,你臉色為何煞白?」

  諾琳摸著臉,半晌才說:「不捨得離開媽媽。」

  「是,明天要走了。」

  諾琳走到一角去扭開收音機找老歌聽,找來找去找不到,正欲放棄,忽然聽到蓬拆拆蓬拆拆的鼓聲,是首跳舞音樂,女歌手纏綿地唱:「你問我為什麽掉眼淚,難道你不明白是為了愛——」

  一位正在打牌的阿姨提高聲線說:「諾琳,大聲點,真正好歌,百聽不厭。」

  另一位說:「不過這是舊歌新唱。」

  「不管了,一樣照聽。」

  諾琳不出聲,她靜靜把歌聽完。

  「要不是有情人對我說再見,我眼淚不會掉下來,掉下來。」

  諾琳忽然感懷身世,淚如泉湧。

  她連忙走回臥室,不讓母親看見。

  回到學校,不久就有一個英俊的年輕人來找她。

  「關小姐,我叫葉向榮,鄧先生叫我來照顧你。」

  「我毋須照顧。」

  可是葉向榮不怕冷肩膀,每天下午六時殷勤問候,漸漸諾琳習慣聽這一通電話,過了六時,她的視線會落在鐘上。

  一日,遲至六時三十五分才打來,諾琳關心地問:「有事走不開?」

  「是鄧先生占了電話線,我又不好意思叫他少說。」

  「他開始嚕嗦?」

  「不不不,是叫我打探心臟科醫生。」

  諾琳吃一驚。「他有病?」

  「不,是鄧太太。」

  諾琳定一定神。「我有點功課不大明白。」

  「我馬上過來。」

  「謝謝你。」

  已經相當倚賴他。

  葉向榮帶著白酒及鵝肝醬來,做完功課他們閒談,說著說著,他忽然告訴諾琳。「鄧先生想與關太太重修舊好。

  諾琳一怔。什麽,當中二十年過去了。

  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百般滋味,一起湧上心頭。

  「是叫我代他說項?」

  「不,他自己會得進行。」

  諾琳點點頭。

  「你可恨他?」葉向榮忽然問了一個極私人的問題。

  「不,你也許看得出來,我們母女環境極佳,自幼家母帶我到處旅行。第一次到歐洲時我才十一歲,上學又一直由司機接送,別的同學為擠不上公共汽車不知多煩惱。」

  「可是,你總是寂寞的吧。」

  諾琳看著他。「何必誇張這一點,沒有人可以擁有一切,你又是否全無遺憾?」

  葉向榮怔住,半晌說:「我自幼家貧,日子艱難,與兄嫂不和。」

  「現在也都過去了可是?」

  「是,也得到不少。」

  「看得出鄧先生十分器重你。」

  他微笑。

  諾琳吁出一口氣。「你看,沒有人可以得到一切。」

  葉向榮問:「你希望他們議和?」

  諾琳抬起頭。「那對我來講,是一張好牌,將來加入鄧氏王國,方便得多。」

  他笑笑不答。

  父親終於出現,但是一個陌生人。

  諾琳的感覺是悽惶的,她不由自主把手臂伸進葉向榮的臂彎之中。

  她需要這一點點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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